第113章 恸
云遥山一役，终在魔魇全灭、大半神族亦暴毙的场面中结束。
三日后，距离其最近的市镇内。
一处被完全包下的隐秘医馆里，苏照融正静躺于某间病房的木床上，苦涩的药味于空气中弥漫回荡。
许久，她挤了挤眼，沉睡的神思终于逐渐回归。
眼皮仿佛受了千斤坠，她试图努力地撑开之，无数模糊的光线争先恐后地钻入，隐隐约约凝成了一个人形。
……是……谁……？
“照融！”
林见晴。
她刚好端药欲进，见苏照融苏醒，激动地险些被门槛绊到。
连忙跑至床边，将苏照融小心翼翼地扶起，又抽出枕头给她后背垫好。
“唔！……”
蓦地，苏照融感觉胸口一阵钻心剧痛，不得不弓下腰捂之，面色苍白如纸。
“……我……怎么……”
心脏那里……为何那么疼？
她喘息着想，额头很快沁出数滴汗珠。
林见晴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她完全听不清，浆糊般的脑中不断翻滚，直至三日前的大战走马观花般簌簌而过——
突如其来的结界消失、魔族入侵；
成功救助村民撤离，澄净师姐折返云遥山；
而后她也决定回山找寻明夷……接着……接着……
——她看到了明夷的头颅被斩下。
——为神明所斩。
思至此，苏照融一颤，慌不迭地抓住林见晴的手，焦急万分道：
“明夷呢、明夷在哪？！”
林见晴：“……”
她怔了一下，旋即低头，不语。
久久，苏照融得不到林见晴的一句答话，她霎时明白了什么，曜石般鲜亮的眸子慢慢失去神采。
她颓下腰身，静坐了一会。
“……除我之外，”半晌，她哑着嗓子，“云遥派……还有谁还活着？”
“…………”
……
不久，苏照融依林见晴所言，服了她熬了一天一夜的药。
林见晴又低声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
她毕竟是蕴药灵体，还有很多病患在等她照料。
“……”
苏照融没有听她之言休憩睡下，而是起身，随意披了衣服，下床出门。
许久不见太阳，乍一入眼，刺得她眼睛生疼；空气中传来不知名的花香，鸟儿于屋檐歌唱。
苏照融觉得，自己内心很平静。
于是，她离开病房，朝医馆外走去。
途中，有纸钱的残灰与不知名的哭泣隐约起伏。苏照融停下脚步，看向几名悲恸的死者家属——他们是云遥派哪个弟子的亲人，而那名弟子没能救活。
——“离艮，就是那个当初覆灭整座魔界的恶鬼之鬼，救了云遥派所有未魂飞魄散的弟子。”
林见晴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然而，那些被天界神兵打得魂飞魄散的……离艮也无能为力，只能将他们尸身带回，交由亲属认领。”
“……”
苏照融立于一边，静静听了会家属嚎啕着他们或是孩子、或是同怀、或是爱人的名字，没有任何言语，轻步离去。
她出了医馆，看向远方雾海缭绕的云遥山。
她想回她的家看看。
但山路漫漫，崎岖难走，她此刻灵力滞涩，不好动用轻功。
下意识地，她道：
“澄净师姐，我们还是御剑——”
话音未落，她止住。
身侧没有那袭熟悉的蓝白飒影，亦无熟悉的笑颜。
只有陌生的人流穿梭而过，偶尔有人察觉苏照融的怔忪，于是打量其一二。
“……”
苏照融垂下头。
片刻，她小步走至一驿站旁，租了匹擅走山路的马，便上马飞奔而去。
身上重伤在愈，她也不便施展轻功。
不到一天功夫，少女便赶至半山腰。剩下的路连马都不好走了，苏照融便将马拴好，喂了些马草，朝山门寻去。
……她还记得，那次被散修绑架、自行逃离后，她与明夷一同回到山门，老远就看到虽值守但打瞌睡的重曜小师弟。
自己前脚和重曜聊天完，后脚一回头，明夷便已安静离去。
以及，很多次与澄净相约驻外医修，都是清晨时刻在山门处相会。
“……”
苏照融来到倒塌的山门前——白玉砖或裂或碎，错乱不堪，其上还残留着丝丝深灰的魔气与魇气。
她没有过多停留，进入派内。
很快便到了青石广场和琉璃殿前——掌门、真人和长老他们一般会在那里召开弟子晨会、或议要事——她进去次数不多，印象最深便是那回应对穹天宗。
——而现在，广场上血迹斑斑，琉璃殿则被夷平了。
什么都没有剩下，什么都没有残余。
苏照融停下脚步，看向广场中央偏左位置，几处非常清晰的印记。
——那是尸体、魔气与神力共同作用下残留所得。
一共有四处。
苏照融走近之，看着四处印记的大小位置，大约能判断掌门、真人、长老，还有澄净师姐他们四人当时的站位，和故去时的姿态。
“……”
苏照融停了好一会，转身离开。
她步入曲径通幽，云遥山面东部，最为偏僻之处。
也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方向。
一路拨开乱石横木，还被枝丫划伤皮肤，但少女浑然不觉，依旧执着地走着。
最终，她到了。
到了塌了一半的藏书阁面前。
整个大门、所有窗户，均因倒塌而变形扭曲。考虑安全问题，她没有强行进去，只安静地立于外面，无声地遥望着。
——若是以往，她只需一推门，一进入。
她就会看到她喜爱的那个少年，正立于柜台前，一袭白衣若月莹泽，修长的指节拨弄泛黄书页，看到自己就会偏头过来，唇角淡淡勾起：
“你来了。”
苏照融：“……”
嗯，我来了。
你在哪？
明夷，你在哪。
“……”
“…………”
“………………”
微风拂拂。
忽的，苏照融觉得脚边触到一张硬纸。
她弯腰，拾起。
鲜红的颜色，烫金的字体，和被火焰灼烧过残存的黑边。
以及，勉强还可认的几个大字——
“合婚庚帖”。
“明夷”。
“苏照融”。
“……”
少女骤然缩了瞳孔。
风止。
唯余自己的呼吸声，愈发断断续续。
……
“照融师姐！”
蓦地，一句熟悉声响自背后传来。
苏照融一愣，回过头去。
只见重曜——浑身缠满绷带的重曜，正一瘸一拐地蹒跚上前，离她十步处站定。
“……”
两人相望，无言。
许久。
许久之后。
一声啜泣，不知从谁而起。
渐渐的，哭声、眼泪，变得大了些、清晰了些。
“扑通”一声，两人几乎一同跪下。
他们向地重重磕头。
一次又一次。
——云遥派，于八荒历十万六千七百三十五年，三月初七，历时三日，抵御魔族进攻，守卫人族平安。
而其中，在成功阻止魔族入侵后，云遥派又遭神族突袭，难以抵抗，力有不逮。
最终，舍吾真君战死，魂飞魄散；
泷玉真人战死，魂飞魄散；
殊尘长老战死，魂飞魄散；
守将明夷战死，魂飞魄散；
掌门座下大弟子、大师姐澄净战死，魂飞魄散；
大师兄莫阳战死，魂飞魄散；
师姐纯月战死，魂飞魄散；
师弟青恒战死，魂飞魄散；
……
而存活者，或幸运被复活者——
包括苏照融、重曜在列，未超过二十人。
云遥派，就此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