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光头帮
医务室在四楼,站在窗口可以远眺围墙外的风景,虽然都是荒原和枯田,但远处山脚下,隐约能看到一抹明黄,也许是油菜花田。
余湘倚在窗边,回头看向三个小伙伴,问:“哎,你们来这里的时候记路了吗?我都不知道这是哪儿,感觉像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地方。”
辛怡摇摇头,走到她身边,回忆着说:“我是被两个男的抓上车的,一路上只顾着挣扎,根本没注意到外面。”
“我也一样。”毛猴靠在床头,抬起胳膊枕在脑后,神情懒散,“听说学校雇了一群混混打手,负责到各个地方抓人。有些家长怕孩子不愿意来,就会交一笔钱,让学校派人来抓。”
要是放在以前,时峥听到这种事,肯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忿忿不平。可现在,经历了各种离谱的事,见识到了人心的丑恶,他已经麻木了。
时峥望向窗外,那抹明黄色跃入他的眼底,唤醒了一些关于春天的记忆。
“我是自己打车过来的。在来之前,我还在手机上搜过这所学校,地址好像是……”时峥回忆片刻,某些内容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夏阳区高新大道罗家湾,离主城区挺远的。”
从他第一次打车来这里,距今还不到两个月,可是回忆起来,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余湘恍惚笑了下,自语道:“我是被爸妈亲自送过来的。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这是一所普通的学校,不过是位置偏了点,管得严了点,根本没想到,他们是送我来坐牢……”
其他人一时默然。
他们都一样,来这里之前,都没有想到,在现代社会,在一座大城市,还会有这种人间炼狱般的地方存在。
现实给他们上了最残忍的一课。
安静许久,辛怡转过身,碰了碰余湘的胳膊,轻声说:“帮我把头发剃了吧。”
余湘咬了咬唇,呼出一口气,“嗯。”
辛怡在窗边坐下,余湘站在她身后,拿着剃毛刀,从下往上,动作轻而缓,一寸寸地刮过她的头顶。
一团团红发落在辛怡的肩上、胸口、腿上,像一朵朵木棉花,从枝头猝然坠落。
剃完后,辛怡从地上捡起一团红发,神色有些落寞,说:“这叫湄拉红,是今年最流行的发色。听说小美人鱼也是这个发色。”
余湘强忍着心头的伤感,开玩笑道:“听谁说的?安徒生啊?”
“土包子。”辛怡嗤笑,白了她一眼,“没看过迪士尼动画啊?”
“没有,等出去了看。”余湘从她的肩上捏起一团红发,揉成一团小球,捏在指间端详着,“不过确实挺好看的,等我头发长出来了,也染个这种颜色。”
她收起小球,拍拍辛怡,“剃好了,该我了。”
辛怡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头发,站到余湘身后,慢慢举起剃毛刀。
时峥低下头,双手攥紧了拳,眼眶酸涩发热。
剃光头,对女孩意味着什么,他不懂,也不能感同身受。
但是他懂,尊严对人意味着什么。
房间里一片静谧,辛怡的动作很轻,也许是怕锋利的刀片伤到余湘。
剃好后,余湘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回过头,看着几个人凝重的表情,扯起嘴角笑了笑,“比那个老妖婆剃得好多了。”
辛怡咬着唇,眼里泛起了水光。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她看着余湘,又回头看了看病床上的时峥,“还有他。”
余湘无所谓地笑笑,安慰她:“别这么想。老妖婆就是存心要整我们,她心理变态,见不得我们感情好。”
辛怡也跟着骂:“对,她就是个老妖婆!更年期!变态狂!”
这时,时峥扶着床,吃力地站了起来,对余湘说:“给我也剃了吧。”
余湘瞪着他,眼里都是不解。
时峥慢慢走到窗边,坐在凳子上,背对着余湘。
“剃光,跟你们一样。”
余湘抗拒道:“为什么啊?你的头发又不丑。”
时峥回头瞥她一眼,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你不是说过,现在就流行这种纯狱风吗?你还说,我底子好,什么发型都好看,光头也很帅。”
“我去!”辛怡惊讶地看着余湘,“你还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余湘眨眨眼。
呃,她好像是说过……
她记得那天他被剃了板寸,心情郁闷,她为了逗他开心,才变着花样吹捧他。
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面对着时峥近乎完美的后脑勺,余湘举着剃毛刀,一时有些下不去手。
她迟疑地问:“真要剃光啊?”
时峥坚定地点点头。
余湘深吸一口气,用左手扶住时峥的脑袋,用指腹感受他颅骨的形状,右手举起剃毛刀,刀片在他的头皮上流畅地刮过,黑色的碎发簌簌落下,像微尘在阳光下飞舞。
男生头发短,发质硬,剃起来更容易一些。没过多久,余湘就完工了。
她扯了两张纸巾,擦掉时峥头上的碎发,手挪到他的后颈时,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他的后脑勺偏下的位置有一块红肿,渗着殷红的血丝,看起来触目惊心。
余湘心头一阵刺痛,手指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一处,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拍拍他的肩,说:“好了。”
时峥回头看着她,挑挑眉,明知故问:“是不是很帅?”
余湘垂下眼眸,藏住眼里隐忍的哀伤,勉强笑了下,“是啊。”
毕竟底子在那儿,帅还是帅的,可是比起以前,现在的他透着一种脆弱的病态感——皮肤苍白,脸颊瘦削,双唇毫无血色,再配上这个光头造型,就像一个正在化疗的重症病人。
时峥捉起余湘的手,手指在她的掌心挠了挠,语气轻松道:“不就是剃个头吗?又不是砍头。多大点事啊,很快就能长出来的,别伤心了。”
余湘别过头,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为了缓解气氛,辛怡推了推床上的毛猴,打趣道:“哎,你要不要也加入我们光头帮?”
毛猴斜乜她一眼,一口回绝:“集体出家吗?不要。”
辛怡哄他:“来嘛,试试嘛,大家都是光头,多酷啊。”
“不要。”毛猴梗着脖子,态度坚决,“酷有什么用?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在这所学校不能太特立独行,小心变成别人的活靶子。”
“切!”辛怡鄙夷地嗤一声,“你个怂货。”
毛猴把被子一掀,蒙住脑袋躺下,不再搭理她。
今天天气还不错,阳光洒在白色瓷砖上,把房间映照得亮堂堂的。
时峥弯下腰,在散落一地的头发中,捡起一团黑发,学着余湘的动作,把头发搓揉成一团小球,攥在手心里。
—
余湘因为伤势较轻,当天就回宿舍了,时峥和毛猴还留在医务室里观察伤情。
虽然比在宿舍自由了许多,但叶主任派了两个监督员日夜守在门口,防止他们逃跑。
这几天,余湘和辛怡打扫完卫生,都会去医务室探病,顺便给这对难兄难弟带点干粮。
某次,辛怡还搞到了几个桔子。在这所学校,水果的地位堪比贡品。
余湘问起时,辛怡表情神秘兮兮的,说是雄哥给的。
余湘一脸狐疑:“他有这么好心?”
她对那个方脸保安没什么好感。老虎身边的伥鬼,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都不值得信任。
她好心提醒辛怡:“我觉得他不像好人,你别跟他走太近。”
“哎呀,你想多了。”辛怡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又没打算跟他怎么样,就是像朋友一样相处嘛。他图我长得好看,嘴甜,会哄人,我图他给我吃的,罩着我,让我过得舒服点。大家利益交换,各取所需,这有什么嘛。”
余湘心里仍有顾虑,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平心而论,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谁不希望能有个靠山,让自己生活得好点呢?
余湘只好安慰自己,那个雄哥看起来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肌肉男,辛怡擅长跟男人打交道,应该不会吃亏的。
又过了一周,时峥和毛猴陆续回宿舍了。
由于上次公然顶撞叶主任,时峥被扣了十几分,纪律分直接垫底,所以还得继续扫厕所,搭档还是那个小胖墩郑越明。
余湘的宿舍又来了两个新人,她不用再扫厕所了,所以,也失去了每天跟时峥见面的机会。
为此,她深感郁闷,打算找机会再犯点小错,扣点小分,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
余湘跟辛怡聊天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辛怡有空就往保安室跑,宿舍长知道她跟雄哥的关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在熄灯之前回宿舍就行。
这天晚上,熄灯后,宿舍里静谧无声。余湘躺在床上,闭上眼,默默数羊。
数到第三百四十二只的时候,她感觉肩膀被人碰了一下。
她蓦地睁开眼,看到月光洒落在枕头上,枕边放着一张纸条。
余湘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趴睡的姿势,把纸条打开。
【雄哥说,可以帮我提前出去。】
余湘倏地睁大眼睛,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蹦出喉咙。
她反复确认这一行字,心里又震惊又兴奋,还有些不敢相信。
她从枕套里掏出铅笔,画了一串感叹号。
辛怡接过纸条,冲她笑了笑。
月光中,她的脸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但余湘觉得,她的笑容很美。
纸条又递了回来。辛怡说:【雄哥在校长面前说了很多好话,校长说,让我明天去做个心理测评,只要检测结果正常,就可以放我出去了。】
余湘激动得手速飞快,笔尖都快把纸戳破了:【那你好好表现,一定要抓住机会!】
辛怡冲她挤了挤眼:【放心,不就是装乖宝宝嘛,学你就行了。】
余湘画了个小人,头上一圈问号。
咬着笔头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你出去后,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辛怡接过纸条,落笔没有犹豫,飞快地写下一句话:【把那个贱人杀了。】
余湘心里一惊,蹙眉想了想,问:【谁啊?】
她的第一反应是叶主任。
那个老妖婆确实可恨,可是,也没到恨到要杀死她的地步吧?
纸条又传了回来:【还能有谁?我的恶毒继母。】
余湘下意识松了口气,可是转念一想,又紧张起来。
不行啊,杀人犯法,杀谁都不行。
她急忙写道:【别冲动啊,好不容易有出去的机会,要好好珍惜。没必要为了这种人,毁了自己的人生。】
辛怡的字迹都带着恨意:【我的人生已经被她毁了。】
余湘轻叹一声:【你还活着,还有重新开始的希望,人生就没有被毁。恶人自有天收,她一定会有报应的。你要好好活着,不准干傻事!听到没?】
辛怡撇撇嘴,表情似乎很不屑。
之前一起打扫厕所时,余湘听辛怡提起过几次继母,每次她都是咬牙切齿,眼里带着浓浓的恨意。
她说,那个女人在跟辛父结婚前,一直隐瞒自己曾经结婚生子的事,直到多年后,才坦诚自己在农村老家有个儿子,比辛怡小两岁。
辛父一开始确实很生气,可是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又扛不住她的眼泪攻势,最后只得勉强同意把这个儿子接到家里,供他读书和吃住。
但是这小兔崽子不成器,没读两年就退学了,成天吊儿郎当的不着家,跟一帮小流氓混在一起,抽烟喝酒都学会了。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辛怡一直瞧不上他。
几个月前,辛父又去外地出差了。继母在姐妹家打麻将,家里就剩下辛怡一人。
那天晚上,她穿着睡衣,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衣服底下有只手在游走。
那个小兔崽子不知何时回来了。此刻正衣衫不整、满身酒气地扑在沙发上,抱着她的腿,做着猥琐的动作。
辛怡吓得瞬间清醒,想推开他,他却变本加厉,整个身子压了上来。她心一横,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朝他的脑袋猛地砸下去。
最后的结果是,那小兔崽子顶着满头的血,自己灰溜溜地去医院缝了七针。
继母接到电话后,急匆匆地赶回来,对着辛怡破口大骂,还威胁说要报警。
辛怡淡定地说,行啊,到时候看法院是判你儿子强奸未遂,还是判我防卫过当。
继母手机还举在手里,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僵住。
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后,继母权衡利弊,决定不报警。但这口恶气,她一时半会儿消不了,这个仇也不可能不报。
几天后,辛怡在自家楼下的小卖部买泡面,被两个大男人硬生生拖走,塞进了一辆面包车里。她的双手双脚被捆住,头上还套了个麻袋。
辛怡很确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继母的阴谋。
所以她下定决心,从这里出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个贱人给杀了。
辛怡还告诉余湘,她决定出去后找朋友借点钱,把那个小兔崽子也送到这所学校。她一定要让他也尝尝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余湘听完,心里五味杂陈,什么话也说不出,唯有一声叹息。
她知道,辛怡心里的恨,不是几句轻飘飘的劝解就可以消除的。
可是……
余湘借着月光,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与恶龙缠斗的人,要小心自己也会成为恶龙。】
写完后,她纠结许久,又划掉了。
她没有经历过那种血淋淋的伤害,有什么资格劝辛怡宽容和原谅呢?
余湘想了想,重新写道:【不管你想做什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等我出去后,再去做。】
辛怡眉头一皱,画了个问号。
余湘:【我想陪着你。】
辛怡愣了下,把头埋进枕头里,肩膀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她才重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似乎是哭了。
她写着:【好。我等你。】
余湘又说:【你出去后,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
辛怡抬眼看着余湘,用力地点点头。
余湘在纸上写下一串号码,最后写道:
【他叫程竞泽,是我的表哥,也是时峥的好朋友。你给他打电话,让他一定一定要接我们出去。如果学校不放人,就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