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铁门后
清晨,薄雾笼罩着江城。
时峥走出车站,径直穿过站前广场,走到街角的小公园。
上次来时他就注意到了,这里有一处小型人才市场,许多人一大早就蹲在这里,等着接活儿。
时峥放慢脚步,视线在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大部分都是中年男人,面前放着一块硬纸板,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瓦工”、“电工”、“管道疏通”等字样。
走到尽头,有几个女人蹲在角落里,穿着朴素,神情木讷,面前的牌子上都写着钟点工。
时峥仔细打量着每一张面孔,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一个中年女人身上。
这位大婶皮肤还算白皙,五官跟林雅兰长得最像,四舍五入下来,跟时峥也有几分母子相,应该不会引人怀疑。
时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压低声音问:“有个活儿,一上午三百。接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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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一路疾驰向前,窗外的景色渐渐荒芜,大婶也越来越局促不安。
时峥看在眼里,叮嘱道:“阿姨,待会儿你就按我教的说,办手续的时候别写错名字就行。”
大婶讷讷地说:“我知道,就跟去学校开家长会一样,老师说什么,我听着就是。”
时峥问:“你孩子多大了?”
“下半年就上初中了,可调皮了,上课也不认真,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考上高中呢。”提起儿子,大婶的神色明显放松了,虽是在埋怨,语气里却带着笑意。
时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大婶。
“办完手续就要缴学费。我打听过了,学费要六千五,你待会儿就用这个付钱。”他又从兜里掏出三百,“这是给你的酬劳。”
大婶缩了下脖子,惊讶道:“什么学费要那么贵?私立学校啊?”
“算是吧。”
时峥把钱塞给她后,转过头望向窗外。
早春的郊外,树梢吐出嫩芽,田地覆上一层新绿,远处的池塘水波粼粼,处处都透着生机。
春天如期而至,降临在每个角落,唯独他,还留在那个冬天里。
葬礼的前一周,时峥没有去上学。林雅兰已经替他办好了休学手续。
大部分时间,他就把自己锁在程竞泽的小屋里。
拉上窗帘,房间里光线昏暗。他窝在沙发里,打开投影,在观影记录里找到那部《飞跃疯人院》。
他想起那晚,他跟余湘就坐在这个小沙发上,打开了这部电影——
屏幕上光影变幻不定,电影前奏一响起,整个房间里都回荡着迤逦动人的旋律。
电影讲了些什么,时峥完全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那晚,他根本没办法静下心,视线总是不自觉地瞟向身旁的余湘。
画面不停变幻,明暗交错中,他望着她的侧脸,只觉得嘴唇发干,心神恍惚。
后来,为了把那些杂乱的念头赶出脑海,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假寐。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落在自己的脸上,从眉骨,到鼻峰,到唇瓣……
他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安睡,心却狂跳不止。
思绪慢慢拉回到现实,时峥点开这部电影,从头看起。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电影的最后,高大的印第安人用枕头闷死麦克墨菲,扛起盥洗池,砸开窗户逃走,在晨曦的微光中渐行渐远。
悠扬的片尾曲响起,时峥起身拉开窗帘,正值黑夜和黎明的交界,天光微亮。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凄凉感,久久无法消解。
他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脑,游戏的图标就在左上角,他却丝毫没有点开的欲望。
关机后,他望着黑色显示屏里的自己发呆。
再次开机,又关机。
如此反复十几次,他终于想到能做点什么了。
他登录小绿站,进入“鱼想肉丝”的作家页面,把余湘的第一本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以前一直拖着,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这些言情小说里的男男女女都太矫情,为了所谓的爱情要死要活的,太不真实。
如今再读,他才懂得什么叫“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二十万字通宵读完,时峥倒在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阳光明亮,蝉鸣聒噪,余湘背对着他,坐在柳树的浓荫下。
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问:“你干什么呢?”
“钓龙虾啊。”她扬着下巴,笑容明媚,两条腿悬在池塘边,一晃一晃的。
时峥也笑了,问:“你会吗?”
余湘满脸骄傲:“当然会!”
语音刚落,她突然站起来,举着鱼竿原地转圈,鱼线的尾端挂着一只小龙虾。
时峥笑得前合后仰,笑着笑着就醒了。
醒来时,一身寂寞,满心惆怅。
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时峥恍惚地想,他还欠余湘一篇读后感。
那时候,她催了他好几次,但他一直没当真。现在想来,悔不当初。
时峥回到桌前,开始写那篇读后感。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她说。
他想告诉她,能坚持写完一本书,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多少人犹犹豫豫不敢尝试,多少人自我怀疑半途而废,能忍受孤独日复一日坚持到底,是多么勇敢的事。
他想告诉她,她是个好女孩,真诚、热烈、勇敢,自己活在黑暗中,却像太阳一样照亮了身边的人。
他还想告诉她,他有多懊悔,没有好好珍惜她。
还有,他真的很想很想她。
这篇读后感很快写完,发表在了长评区。
时峥回头检查时,心想,到时候她看到了,肯定会笑话自己语句不通顺、错别字满篇。
一想到她嫌弃的表情,时峥忍不住笑了。
笑完又觉得更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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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江城的前一天,时峥去找程竞泽,跟他说了自己的计划。
程竞泽觉得他疯了。
“你怎么知道,湘湘在那里一定会受苦?”程竞泽打开电脑网页,展示给他看,“我在网上搜过这所学校,没有什么负面新闻。你会不会是想多了?”
其实,时峥也在网上搜过相关词条,确实如程竞泽所说,搜出来的都是清一色的好评,什么“刘校长教学有方,学生家长感激涕零”、什么“用心理治疗法,挽救了上千个误入歧途的少年”……
但他压根不信。
他相信死去的姜来,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时峥淡淡地说:“等有负面新闻传出来,就迟了。”
程竞泽皱起眉,劝道:“可是湘湘放暑假就回来了,你再等几个月就能见到她了,有必要——”
“我不想等。”时峥打断他的话。
程竞泽气得直骂:“时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恋爱脑呢?好好的学不上,电竞俱乐部的offer你也不要,为了个小姑娘就要死要活的,你是不是傻逼?”
“对,我是傻逼。”时峥直视着他,语气平静,“所以你别劝了。”
“……”程竞泽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火发不出,憋屈得要死。
冷静思索片刻,他决定换个策略。
程竞泽放缓语速,好声好气地劝道:“时峥,你现在还没成年,很多想法还比较幼稚,容易冲动,我理解。为什么不等你成年之后,有经济能力了,再去见自己想见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时峥笑了笑,反问道:“你成年了吗?有经济能力了吗?”
程竞泽不假思索道:“当然。等你像我这样,能养活自己了,就可以——”
时峥打断他,继续问道:“那你去见自己想见的人了吗?”
程竞泽脸色一僵,嘴唇无力地动了动,没有说话。
时峥代替他回答:“你没有。你不仅不敢见她,还把她狠狠推开。”
程竞泽别过头,回避着他的目光,苍白地解释:“我有苦衷。”
时峥盯着他,又问:“那你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了吗?”
不等程竞泽回答,他哼笑一声,继续说:“也没有。你那么喜欢足球,却再也不看任何足球比赛,拒绝听到任何足球新闻。你从小就喜欢梅西,却把他的海报和拼图都藏在床底下,那里还有你以前的足球和球衣——我早就看到了,只是不想戳穿!”
程竞泽脸涨得通红,紧咬着牙根,额上青筋突起。
时峥死死盯着程竞泽,努力压制住胸口翻涌的情绪,声音微微颤抖:“我再说一遍,我不想等以后,等成年,等到一切都来不及!”
他越说越愤怒,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想做的事,现在就要做!我想见的人,现在就要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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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缓缓停下,那扇黑色铁门就耸立在眼前。
时峥付好车费后,又给司机塞了一百块钱,叮嘱他在这里等大婶出来。
下了车,他仰头看着这扇铁门。
终于来到了这里。
他朝思夜想的人,就在这扇门后面。
思绪一时飘到了很远,时峥想起那个下着雪的跨年夜,余湘对他说的话:“互相惦记的人,不会走散。”
他一路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只为见到她,对她说一句:
有我在,别怕。
大婶跟在他后头下了车,环顾四周,视线最后落在门边的金色招牌上。
“青少年不良行为矫正……”她若有所思,自语道:“不良行为?我儿子爱玩手机,算不算不良行为?这里也能帮忙矫正过来?”
时峥问:“你信这些?”
大婶面露不解,“为什么不信?这上面写着什么心理中心,教育基地,看起来很厉害啊。就是不知道怎么个矫正法。”
这也是时峥最好奇的问题。
到底要怎么矫正呢?
单纯依靠打骂、威胁、恐吓,就能起到让所有人都“乖乖听话”的效果?
恐怕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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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铁窗打开,里面依旧是那张干瘦的脸。
大婶稍显紧张,凑上前,结结巴巴地报上了预约的名字。
这是昨天时峥终于说服程竞泽后,让他帮忙冒充自己的“父亲”,打的预约电话。
等了片刻,铁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门边,手上拿着一把大锁。
“进来吧。”他抬起手,指着面前一条光线昏暗的长廊,粗声粗气道,“去教学楼四楼找叶主任。”
大婶有些害怕,站在门口踌躇不前。时峥走到她身后,轻轻推了推她。
两人慢慢走了进去。
“哐当”一声,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上锁的声音格外清晰,在空寂的长廊里回荡着。
穿过长廊,又是一扇铁门。
这次大婶有了经验,直接找到旁边的保安室,报上预约的姓名。
门从里面打开,眼前豁然明亮,时峥下意识眯了眯眼。
等瞳仁适应这里的光线后,他终于看清这所学校的庐山真面目。
正前方是一个操场,水泥的跑道围绕着一片球场,球场上尘土飞扬,角落里长着一蓬蓬荒草。
操场正前方,是一栋白色楼房,总共五层,形状像一个”土“字,下面两层最宽,越往上越尖。最上层嵌着三个金色的字——教学楼。
操场左右两侧,各有一排两层高的楼房。左侧是食堂,右侧是宿舍楼。
时峥回头望去,铁门紧锁,高高的围墙向两侧延伸。
学校的布局极其简单,面积也不大。
但是,就这么小的一所学校,至少有两道围墙。围墙上方,还都缠绕着带刺的铁丝网。
什么地方,需要这么严防死守?
监狱也不过如此吧。
临近中午,操场上空无一人。
两人穿过操场,走到教学楼前面。这里立着一块将近三米高的大石头,上面篆刻着八个大字:用心用爱,至真至诚。
大字是用金色的草书写成的,龙飞凤舞,恣意张扬。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时峥站在石碑底下仰望,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他想起了如来佛祖贴在五指山上的符文。
继续往里走,到了第三道保安亭。
大概是因为镇守的是教学楼重地,这个保安明显要魁梧许多。他看上去四十多岁,国字脸,肩宽腰粗,身材壮硕,裤带上别着一圈钥匙,走路时,钥匙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时峥和大婶跟在他身后,沿着楼梯上了四楼,在正中间的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
保安敲了敲门,等了几秒,里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
时峥刚想推门,突然觉得不妥,回头给大婶使了个眼色,便退到了她身后。
大婶很快反应过来,推开了门,畏畏缩缩地走了进去。
办公桌后,一个穿灰色西服套装的女人站起身,迎了上来,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你就是林女士吧?”她微微颔首,主动伸出手跟大婶握了握,“我是至诚学校的教导主任,姓叶。”
大婶讷讷地点头,“叶主任,你好。”
女人把目光转向大婶身后的时峥,问:“这就是您的孩子吧?”
时峥装出一副警惕的模样,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紧贴着墙壁。
“是,就是他。”大婶开始背台词,“他上高二了,成绩特别差,我根本管不了他。听说你们能让他成绩变好,真的假的?”
后面的对话,基本都在时峥的预料范围之内。
只是,在最后签合同时,大婶习惯性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突然察觉到不对,赶紧划掉,一笔一划地写上了“林雅兰”三个字。
叶主任并未起疑。她正在用验钞机数钱,数了两遍,才把钱收进办公桌的抽屉里,锁好。
送走大婶后,叶主任叫来了一个身穿灰色运动服的高个男生,命令道:“这是新同学。去仓库领套校服,把他带到新生宿舍。”
时峥跟在男生身后,去了一楼的仓库。拿到校服后,男生带着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
这里又出现了一扇铁门。
时峥突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们站在走廊上默默等待。随着一串金属撞击声由远及近,国字脸保安走了过来,取下腰间的钥匙,找到其中一把,打开了铁门。
铁门之后,是一道狭长的楼梯,直通地下。
一股潮湿的风扑在脸上,夹杂着难闻的腐臭味。
时峥顿时头皮发麻,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双腿像是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走啊。”国字脸保安在后面推他,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要我踹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