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做决定
姜来被人捞出来后,直接抬进了急救室。
没过多久,医生就出来了,走到陈玉梅面前,神色凝重,低声说了些什么。
陈玉梅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后瘫坐在地上,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世界一片死寂。
时峥咬紧牙根,死死地望着走廊尽头的抢救室,心脏痉挛似地一阵抽痛,连呼吸都疼得难受,疼得他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林雅兰脸上挂满了泪水,转身抱住了时峥,想安抚受到惊吓的儿子。
但他的身体如同一块铁板,僵硬冰冷,她怎么也捂不热。
走廊尽头,爆发出一阵悲怆的恸哭声。
姜来还是走了。
就像一片枯叶,最终落回大地。
时峥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
在医院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后,时峥被警察带到了区公安分局。
警察详细询问了他发现尸体的整个过程,然后把重点放在昨晚他跟姜来的对话上。
“他有没有表现出厌世的情绪?或者说,有没有跟你透漏一丝想要轻生的念头?”
时峥木然地摇摇头。
姜来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会选择这条路,时峥并不奇怪。
应该说,从很早前,他就察觉到姜来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太在意,其他人,包括陈玉梅,也都没有放在心上。
时峥知道,每个人在青春期都有各自的烦恼,关于家庭,关于成绩,或者关于异性。
就连他自己,也经常会深陷抑郁的情绪之中,憋闷得喘不过气。
他以为,不快乐是人生的常态。
只是他没有想到,姜来的不快乐,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只有死亡才能彻底解脱。
时峥目光怔怔失神,颤声道:“他说,他希望以后一个人生活,他还想养一只猫……”
询问室里很安静,只听见打字的声音,警察没有继续问下去。
对他们而言,这条信息无关紧要。
询问到最后,已经是深夜了。
与此同时,现场勘验结果和尸检结果都出来了,基本可以判定,姜来是自杀。
警察一边收拾桌上的材料,一边对时峥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离开前,时峥忽然想到什么,弯下腰,在稿纸上写下一行字。
“这是姜来读过的一所学校,你们可以去查查。我怀疑,他在里面遭受了虐待。”
警察微微一怔,看着纸上的“至诚学校”四个字,眉心紧了紧。
“他不是三中的学生吗?什么时候去读了这所学校?”
“去年暑假,去了三个月。”
时峥注意到,他说完这话,警察脸上的神色明显松弛下来,变得漫不经心。
“都过去了那么久……”警察喃喃自语,重新抬眸望着时峥,“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时峥诚实回答:“什么也没说,但他明显很害怕那里,也很害怕那个校长。”
“……行,我们会调查的。“警察收起稿纸,站起身,打开了询问室的门。
时峥不知道,这条线索不会得到重视。他甚至也不确定,姜来的死是否跟这所学校有直接联系。
他只是突然想起,很久前听过的一句话:
每一场自杀,背后都是谋杀。
--
夜色寂静深沉,时峥走出公安分局的大门,林雅兰已经在门外的路灯下等候多时了。
见到他出来,林雅兰急忙迎上去,眼眶忍不住泛红,声音沙哑道:“累了吧?咱们先回去。”
时峥看着她脸上疲惫的神色,心里又酸又涩,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带着哭腔喊道:“妈……”
林雅兰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什么都别想,回去睡一觉,都会过去的。”
第二天,姜来自杀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小区。
为了避风头,林雅兰跟同事换了班,又向学校请了一天假,让时峥在家里好好休息。
吃过早饭,母子二人在沙发上谈心。
林雅兰端着一杯茶,心平气和地说:“你还记得,你刚上初中时,我逼着你上了不少补习班吗?”
时峥点点头。
也许是因为工作太忙,林雅兰在教育孩子方面很佛系。小学时期,时峥一直是放养模式,可是上了初中,林雅兰就开始着急了,给他报了一堆补习班,每天加大作业量,还禁止他参加一切娱乐活动。
那阵子,时峥被折磨得要死不活的,很自然地生出了叛逆心理,处处跟林雅兰对着干,母子关系闹得很僵。
回忆起往事,林雅兰有些惭愧:“其实我也是被同事给影响了,他们总爱炫耀家里小孩又考了多少分,或者又报了个奥数班,又学了个什么才艺,以后中考能加分……人嘛,都有攀比心理,我就想,我家孩子又不笨,好好培养一下,说不定能比他们还有出息。用现在的词叫什么……哦,鸡娃。”
林雅兰自嘲地笑了下,忽然想起什么,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
“后来杨晓意出了事,把我给吓坏了。”林雅兰把目光转向时峥,“杨晓意你还记得吧?”
时峥垂眸,淡淡地说:“记得。”
杨晓意住在对面楼,比他大五、六岁,父母也是医生。
时峥跟她接触得不多,只知道她文静乖巧又懂事,从小到大成绩优异,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那年,时峥读初一,杨晓意读高二。某个深冬的夜晚,时峥记得很清楚,对面楼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
他趴在阳台上,看到杨晓意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还拿起什么东西往自己脑袋上砸,砸得头破血流。
幸好杨父杨母前后夹击控制住了她,及时送医,才没有出什么大事。
林雅兰很快打听到,这场争吵的起因很简单,就是杨晓意的期末成绩没达到父母要求,被骂了几句,她就突然情绪爆发了。
没过几天,林雅兰值夜班。第二天一早,她神情凝重、满身疲惫地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还没睡醒的时峥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松手。
后来,时峥才知道,那天晚上,杨晓意割腕自杀了。
所幸发现得及时,被抢救了回来。但她苏醒后,整个人精神都不太正常了。
杨父杨母日日以泪洗面,辞去工作,陪着她治疗了大半年,没有丝毫进展,最后只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
也是从那时起,林雅兰再也没有逼迫过时峥。
她终于想明白了,没有什么比孩子的身心健康更重要。
大诗人苏轼不是早就说过嘛,“惟愿孩儿愚且鲁”。不是所有人都要成龙成凤,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没病没灾,快快乐乐,就是一种幸福。
时峥安静听她说完,心情沉重又复杂。
同住一个小区,目睹了杨晓意的悲剧后,林雅兰幡然醒悟,陈玉梅却越来越偏执疯狂。
她可怜,但也可恨。
林雅兰喝口茶润了润嗓子,不紧不慢地说:“所以啊,我也想通了,你要是还想去那个什么电竞俱乐部,就去吧,我不拦你。”
时峥僵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紧张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答应了?”
林雅兰点点头,摸了摸他的脑袋,眼里满是温柔和慈爱。
“想去就去吧。你长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就怕那种平时看着什么想法都没有,一出事就出个大的,你看姜来……”
林雅兰没再说下去,低头叹了口气,眼眶又泛红了。
“妈,我……”时峥看着她,欲言又止。
林雅兰挑眉,“怎么了?你不想去?”
时峥垂下眼帘,默了许久,才说:“想去。”
林雅兰宽容地笑了,“那你就去吧。你只要记着,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时峥轻嗯一声,抱住了林雅兰,把脸埋在她的肩上,任由眼泪肆意地流。
林雅兰别过头,抹掉眼角的泪,轻轻推了他一下,笑话他:“都多大了,还学小孩撒娇呢。”
时峥破涕为笑,带着厚重的鼻音说:“妈,谢谢你,真的谢谢……”
他自幼丧父,是林雅兰一个人将他拉扯大,给了他完整的爱,和无条件的信任。
可是此刻,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也许会辜负这份信任。
但他必须去做。
为了死去的姜来,也为了还有一线生机的余湘。
--
一周后,时峥去殡仪馆,参加姜来的葬礼。
黄白菊花连成一片,中间摆放着姜来的遗照。
时峥与他目光隔空交汇。
这大概是他高中入学时的登记照。那时候,他脸颊饱满,肤色健康,还会发自内心地笑。
眼里还有光。
时峥咬紧牙根,强忍着眼泪,慢慢走到他的遗像前,放下那套游戏王卡牌。
愿你在另一个世界,自由自在,爱你所爱。
遗像旁边,陈玉梅穿着一身黑色,后背佝偻,头发花白,神色呆滞,眼珠子一动不动。
时峥面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可恨,但也可怜。
走出殡仪馆,时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正值三月中旬,细雨霏霏,春寒料峭,时峥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没有打伞,雨丝很快濡湿了他的头发。
冷风裹挟着细雨钻进衣领,他冻得瑟瑟发抖。
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峥停下脚步,点了杯热茶,靠在柜台上等着。
门口的音箱在放一首歌,旋律是陌生的,时峥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一句歌词钻进了耳朵里:
“遗憾是片青春的书签,夹在了最痛的那一页。”
时峥蹲下身,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
是谁说过,心情好时,听的是旋律。心情不好时,才听懂了歌词。
遗憾是人生的常态,这个道理他早就懂。
老天爷给了他一颗甜枣,他还来不及品尝,就被一巴掌扇倒在地上。
他以为这就是最坏的结局,可是命运一次又一次告诉他,还有更糟的事等着你。
深渊底下,是更黑更冷的深渊。
最痛的那一页……
这段日子,他已经痛得麻木了,分不清哪一刻最痛。
是青涩的爱恋无疾而终,还是永远地失去挚友?
还是此刻,不得不放弃梦想?
提着打包好的热茶,时峥浑浑噩噩地走着,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看不清眼前的路。
他抹了把脸,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掏出手机,给hunter发了条微信:【我能跟你打个电话吗?】
等了几分钟,hunter发来一串号码。
时峥拨过去,电话很快接通,那头传来hunter懒洋洋的声音:“决定了?”
“嗯。”时峥咽了咽唾沫,努力把心头翻涌的涩意压下去,声音平静地说:“我不来了。”
那头足足沉默了一分钟。
“行。”hunter终于说话了,声音带着一丝恼意,“爱来不来!”
时峥抬起手捂住眼睛,哽咽着说不出话,沉默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hunter冷冷道:“给我个理由。”
时峥攥着手机,含糊其辞:“是我……家里出了点事,我一时走不开。”
hunter也没深究,只问了一句:“多久能搞定?”
时峥回想起至诚学校官网上的介绍,三个月为一个“疗程”,费用是六千多,而且是全程封闭式管理。也就是说,就算他马上入学,也得呆到暑假才能出来。
时峥如实回答:“至少三个月。”
hunter略一沉吟,声音恢复了平静:“行,我就再等你三个月。不过,到时候你得保证,水平不能掉太多。”
时峥怔怔地望着地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hunter继续说:“到时候,我会跟你来一场1v1。你赢了,我就收你。”
时峥眼眶一酸,胸口激荡着一股热流,什么豪言壮语也说不出,只能喃声道:“谢谢。”
“我只是惜才,不想错过了一个好苗子。”hunter顿了顿,轻咳一声,“能方便问一下,是出了什么事吗?”
时峥迟疑地说:“我……我朋友出事了,我要去救她。”
hunter语气轻讽:“救?中二病犯了吧?有事找警察啊,你当自己是超级英雄呢?”
时峥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
“算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吧。”hunter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时峥犹豫片刻,讷讷地说:“……有。”
hunter轻嗤一声,“你还真不客气啊。说吧,什么事?”
时峥:“青训营结束那天,我得了个奖品,是台手机。”
hunter:“我知道,我出钱买的。”
“我能不能……”时峥顿了下,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把它换成现金?”
电话挂断后,hunter给时峥发了个地址,让他把手机寄到这里。
没过几分钟,时峥的微信收到一笔转账,七千元整。
时峥:【谢谢。手机我马上就寄给你。】
这句话发出去后,他仍觉得不足以表达感激,又发了一条:【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hunter:【不必。你的人生,你自己负责。】
这话与林雅兰那天说的如出一辙。
时峥收起手机,起身回家,脚步从未如此坚定。
他的选择,他不后悔。
即使前方是地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因为,那里有他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