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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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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内外皆静,唯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叮当作响,连绵不绝。

    只是这棋子好似不止敲在棋盘上,齐聿落子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这分明是敲在了他的心上。

    齐聿的手臂悬在棋盘之上,在落子的前一瞬,把指尖的白子没入手心。

    “我可以解释。”齐聿停了好一会儿,直到终于得到沈韫一个眼神时,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沈韫不答,只是看着他,眼神平淡。

    齐聿嘴唇抿着,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大,突然就露出个笑。

    他拿她没有办法。

    大约在把棋子收进掌心时,他就注定要节节败退了。

    “沈家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已经太久,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项把百姓们的视线转移,沈家还不知要面对何等境遇。”

    齐聿继续道:“我知晓你已派人去凌西搜寻高岩罪证,何时能有结果还不定。而且高家树大根深,而且区区一个高岩,说舍弃也就舍弃了。”

    “所以便要再加上个长公主吗?”沈韫开口。

    “先有长公主,再有高岩,如能利用高家两位夫人的死把高济和高涉牵入局中,届时皇上忙于替长公主收拾烂摊子,而高家从族内生隙。”

    如此一来,别说天和帝没功夫算计沈家了,众人的眼睛也都不会盯着沈家的钱袋子满不满。

    除此之外,赵氏皇族折了颜面威严,与天和帝捆绑结实的高家恐怕也会开始变得不再可靠。

    沈韫把齐聿的计划说得清楚,齐聿点头,觉得嗓子也不那么干了,还没说话,又听到沈韫问:“那高家两位夫人怎么办?”

    齐聿有些疑惑,但还是答道:“长公主伏法,自能还高家兄弟公道”

    “还高家兄弟公道”沈韫重复了一遍齐聿的话,心中被些说不清的情绪填满。

    荒谬与悲哀,愤怒与不甘。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的身份在改变,可不管怎么变,身份之前都一定会有一个男人。

    沈韫有些恍惚,是了,她在为高家两位夫人不平,可她不知道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对她们的称呼前,不得不加上“高家”。

    女人的身份由不得自己定义,就连性命好像也与自己无关。

    受到伤害的是女子,需要公道的也是女子不是吗?这公道难道只需要男人们伤心几天,哭一哭?还是罪人跪在她的墓碑前磕头?

    沈韫脑中思绪反复,一会儿清晰可见世间万物,一会儿又被浓雾蒙住,什么也看不清一样。

    她不想和齐聿争吵,她不该和齐聿争吵,甚至连此刻的摆脸色都过了。

    罪魁祸首是长公主,齐聿的所作所为连见死不救都称不上,似乎只能用上轻飘飘的“袖手旁观”四个字来形容。

    他的将计就计,甚至是为了沈家。

    她应该感激他派凌风护卫她周全,也应该感激他为沈家费心,但她真的说不出口一个谢字。

    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沈韫不知道两条性命在“丈夫”以及“成大事者”眼中的分量几何大抵是轻如鸿毛的吧。

    齐聿注意着沈韫的一切,看出了她眼底突然的黯淡,也察觉到了她的肩膀渐渐松了劲儿,脑袋也垂了下来。

    于是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我得看看她的眼睛。

    齐聿这样想着,便走到沈韫身边,蹲下身体,一只膝盖触地,低着头颅去找沈韫的眼睛。

    他动作顺畅,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态已经低如尘埃,也许意识到了,但是就像他受不了之前沈韫不理他一样。

    只是那时的他,还能与沈韫对上几日,这次倒是缴械得快。

    齐聿安慰自己,上次这沈家阿韫只是冷脸,这回是从里到外都泄气了似的,二者相比,这回可是严重得多。

    没错,就是这样,既然更严重,那他就需要更快做出反应。

    认错?哄人?齐聿有些急迫,顾不上想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算什么。

    “你大抵是为我枉顾高家两位夫人的性命而生气,但好像又不止如此。”平日清朗的声音变得有些粘稠,齐聿细细引导着沈韫说话。

    两个人离得近,随着男人动作而落在地上的衣摆遮盖住沈韫的鞋面。感觉明显,沈韫无法忽略,便往回缩了缩脚。

    但两人离得太近了。

    沈韫不得不看齐聿一眼,只一眼便看清了齐聿的姿势,却没有看清他的脸——从窗格子渗进来的日光也知道自己该找谁。

    她不得不再多看齐聿几眼。

    齐聿是个善于抓机会的,就这几眼的功夫,结结实实施展了一通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计策,美人计。

    俊俏男人做小伏低,也不知谁能扛得住。

    沈韫瞧出了齐聿的心思,不由得笑了下,又把齐聿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直看得齐聿有些维持不住表情和姿势。

    他既想让她看,那她就好好看看。

    “你的身躯低于我,但也只是身躯低于我。”

    “你仍旧高高在上。”

    沈韫收起轻佻,直视着齐聿的双眼:“我不过是像男人那般瞧瞧你,你便会坐立难安,那么被你们视若棋子的女人呢?”

    “你探知到了长公主意欲何为,也在尽可能护我周全,可我忍不住物伤其类。”

    “我也是女子。”

    “是不是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意外,别人也只要与你交代一番便可”

    沈韫的声音被齐聿捂过来的手掌止住,两人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些惊恐。

    沈韫自然是惊于齐聿突然的动作,和他突然的肌肤相触。

    齐聿呢,他惊于沈韫口中的意外,惊到有些慌乱,不假思索道:“不会的。你不会出意外。我绝不会让你涉险。”

    他的话掷地有声,好像能把任何沉睡的东西叫醒。

    齐聿伸手去捂沈韫嘴时,身体往前倾,沈韫在原地不动,二人的距离便更近了些。

    距离一近,很多东西便不好遮掩。

    眼前女子的脸极小,齐聿看着自己遮住她下半张脸后还富余很多的手掌,手掌只要轻轻一收,就能触到更多的细嫩。

    可女子瞪大的,不住眨巴的水汪汪的眼睛让他控制住了自己。

    顺序不对,他不能在此时触碰更多。

    会吓到她。

    那他就按顺序来吧。

    齐聿收回手,身体也往后撤了点,两只手臂却不是垂在自己的身侧,几乎是环住沈韫。

    冬季的衣衫厚重,身体隔了些距离,衣衫之间也能相互摩擦。

    “沈阿韫,我心悦你。”齐聿看着沈韫的眼睛,说道。

    既看清自己心意,齐聿绝不纠结,也不挣扎。

    他不等沈韫说话继续道:“你与我谈男女于这世间的差异,而且是由着差点有两条人命枉死这件事上,我却提男女之情,实在是不合时宜。”

    沈韫:“”

    知道还提?

    “我冷血刻薄,黑心烂肠我这样过了很多年。”

    沈韫:“”

    倒也不至于吧。

    齐聿直觉上知道自己下一句该说的是,他会改,可他说不出口,“我改不了这些,但你可以教我怎么做。”

    倒是实在。

    见沈韫神色松动,齐聿继续道:“夫子言‘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我也不是要当圣人的。”

    他的另一只膝盖也跪了下去,对沈韫说:“我在你之下。”

    身心皆是。

    这算是对沈韫刚刚那句“你仍旧高高在上”的回应。

    沈韫不是傻瓜,齐聿也不是,二人对彼此之间的渐渐涌起的情意都有所感知。

    齐聿逃避,沈韫压抑。

    一直逃避的人不逃了,就会这样?

    沈韫有些手足无措。

    变化巨大的人本身,倒是自我接受良好,“血脉绵延果真是定理,我这是随了我母亲。”何止是自我接受,甚至可以给沈韫解释,让沈韫接受。

    有了借口,有了理由,人好像就可以破罐子破摔了。

    “辽国国君是我的外祖父。”齐聿说得很慢,脸上带着极浅的笑意。

    他本身应当是不想笑的,可是又怕吓到沈韫,为着安抚沈韫,便只能笑。

    齐聿回忆着,说着沈韫并不陌生的故事,只是眼前的人成了故事中的人,故事便也不是故事了,“我的母亲便是二十多年前,来大邺和亲的那位辽国公主。彼时辽国遭遇天灾,大邺紧逼不放,好在赵泱晚年并重沉迷丹药,不理朝政呵呵,大邺从来不缺主和的朝臣,由此,辽国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可是我的生父,不是赵宣。”

    沈韫呼吸一滞,脑子也有些发木,唯有眼睛能看清齐聿眼中的嘲弄。

    他用嘲弄压着毁天灭地的冲动,掩藏着痛苦脆弱,却在眼睫闪烁间,流露出了一点慌乱,他在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己的反应。

    与此同时,他还收起胳膊,想要把身体往后撤。

    像什么呢?

    像极了脏乱的流浪狗收爪子,他怕把黑色的爪子印儿印在自己的衣裙上。

    心底立时有声音响起:让他印上来。

    沈韫伸手,五指紧扣,握住了齐聿的大臂。

    齐聿的眼波微微一漾,身体却还要往后撤,只用得力气不足,也不知道他是想远离还是不想。

    偏偏嘴里还说着他以为的,能够让人远离他的话:“我的生父,是如今坐在皇位之上的那个人。”齐聿嘴角挑起的弧度更大,状似轻松,实则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只有胸腔震动。

    齐家玉郎一笑该是很漂亮的,可此时的他,却并不好看。

    沈韫用了十足的力气握紧齐聿手臂,不让他往后挪动分毫,抬起另一只手,把他挑起的嘴角往下压。

    这样的动作倒似掐住了齐聿的下巴。

    沈韫没有说“你不想笑就不要笑”之类的话,而是沉默着又把齐聿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你说得对。”

    “嗯?”

    沈韫眉眼弯起,“你只随了你母亲。”随她的容貌。

    但沈韫知道,齐聿刚刚说得是,他随了他母亲的情深。

    面对害怕的事物,有的人会努力逃避,仿佛看不见就不存在;有的人则会去极力寻找,一眼不错的去找。

    前者不比后者胆小,后者也不比前者有勇气,因为后者寻找的目的不是面对,而是证实。

    证实他害怕的事物果然值得害怕,然后不再挣扎,从此认命,随意沉沦。他不在意下一步踏进的是泥泞还是地狱。

    总之已经不会有好的结局了。

    可是齐聿没有在沈韫的脸上找到任何一点的嫌恶。

    “你只随了你母亲。”轻飘飘的,带着笑意的一句话。

    一句实话。

    她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齐聿眨了两下眼睛,僵硬的身体松泛,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

    他没有犹豫地把自己的不堪暴露于沈韫眼前。看吧,我是不伦之子,生来就带着罪孽,你这样的姑娘,看我一眼都会嫌脏。

    他想要吓走她,让她瞧不起他,这样他也许就可以控制心意,扭转局面,让自己远离她。

    不是为了脱离母亲的轨迹,齐聿想,他不怕步人后尘。

    他想的是,就让他像从前一样,随便活着,随时死去,只要能像从前一样,也算是这世间对他的一点点慈悲。

    可沈韫不允许齐聿回到从前。

    她握住了齐聿的手,握得很紧,很久,直到他不再发抖,直到二人脉搏跳动重合起来。

    “我不在意你的身世,因为你选择不了父母,这不是你的错。”

    沈韫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也不等齐聿反应,话锋一转,“但对高家两位夫人见死不救是你的错。”

    刚刚还不欲把“见死不救”四字加之于他,这会儿倒是用得顺畅,可见是有所依仗。

    谁让他还跪着,谁让她已在他之上。

    沈韫笑得狡猾,像只小狐狸,一点不遮掩自己的得意。

    齐聿看出她的得意,也愿意让她得意,转了下手腕把覆于自己手背上的手握在手心。

    手如柔荑,绵软的好像没有骨。

    他拉着她的手,把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双唇去找她的掌根,却不吻上,只随着他言语时要碰不碰。

    “嗯,我是非不分,不能体会人心。”

    “嗯,那我以后好好教你。”

    “好。”齐聿应了一声,垂着双眼,双唇终于吻上沈韫的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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