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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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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车陆续开进校园,操场上拉了亮黄的警戒线。全班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班教室的窗户正对操场,班长吩咐着把窗帘都拉严实了,没了日光,屋子氛围里更压抑。

    这可能是在座的大部分人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他在物理习题里算了无数次重力加速度之下自由落体的降落时间,计算结果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却不知道,可以那么快,那么容易,命如蝼蚁。

    “行了,抬头,都抬头。”第一节是语文,刘强使劲拍两下桌子,“都精神精神,看三单元导读。”

    学生叹着气抬了头,哗啦哗啦翻着语文书。

    书上密匝匝的黑字有点重影,邵清强迫自己读了两行,继而放弃了。

    他现在只想闭了眼,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

    右手虚握着笔,食指机械地摩挲着笔杆。手心的冷汗沾湿了纸张,在崭新的白纸上留下一块发皱的痕迹。

    闷得喘不过气。

    “同学,帮我把这个给祁灼。”

    邵清这才注意到前面这个人是姬浩轩,他正压着声音递来一张便签纸。

    纸没折,上面的内容大剌剌敞着。

    邵清没看,背手把那张便签粘在后面的桌沿上。

    后面那人发出个很轻的疑问单音,接着是沙沙的写字声。

    祁灼没用中间商,直接把纸团个团,嗖地砸向姬浩轩的桌子。

    然后又是一个纸团,落在邵清桌上。

    邵清以为他没扔准,刚要往前递,被人拉一下后衣领拦住了。

    祁灼说:“给你的。”

    邵清疑惑地展开纸团,上面的字迹很潦草。

    -你他妈没事吧?

    应该是想到什么就写下来了,又用黑水笔把“他妈”俩字划掉了,好像这样邵清就看不见了似的。

    祁灼低声说:“吓着了就请假回家吧,刚才好几个人都走了。”

    邵清把纸条扔回去:“不用。”

    回家了更吓人,因为他住的是死者生前的屋子。

    “子曰……最后面那俩。”刘强终于注意到这边,拿语文书一指,“要不给你俩安排一张桌子?”

    一节课上得跟梦游似的。

    卫生间里响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邵清把手放在水柱下冲着,抬头看到自己的脸。

    嘴唇几乎和脸颊一个颜色,眼底还泛着红血丝。

    他低头关了水龙头,抖抖水珠。

    外面走廊很吵,声音传进来像隔了层东西,衬得卫生间更安静。

    邵清脑海中猛地闪过早上的画面——塑胶跑道上湿漉漉的血光。人的样子模糊,只有血迹。

    手一直在抖,只是相对一开始幅度小了些。

    他可能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

    -

    中午全体同学抢饭速度都慢了,丧尸围城似靠近食堂。

    午饭能出校门吃,邵清走到校外,低头点着手机。

    学生群里的消息堆了几百条,还好他开了免打扰。王慧霞那边,也发来几十条。她是邵清法定监护人,肯定第一时间被通知了。

    邵清犹豫着要不要假装没拿手机,放学再说。

    屏幕一闪,是通电话——祁警官。

    该来的肯定要来。

    “喂?哎,是邵清吧?中午午休了?”

    邵清闷头往人少的地方走:“今天在三中跳楼的……”

    “这儿!”

    这声音不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而是正前方一个公共长椅上。

    祁警官挥手招呼着,他没穿警服——准确的说是在警服外面套了常服。大夏天的看着就热。

    他拍拍长椅空出的地方:“坐下说。”

    邵清和他隔着半米距离坐下了:“跳楼的是邵晓华?”

    他本想用“我妈”这个词,很可惜说不出来。

    祁警官凝重地叹口气:“节哀。”

    这条长椅离学校大门比较远,但还能隐约看见学生来来往往的场景。周围又灌木丛,能听见蝉鸣,空气里满是绿叶草树的清香味。

    邵清沉默着,等待警察下一步发言。

    “这件事现在只通知到学校上层领导,至于你的班主任或者同学要不要知道,由你自己决定。”祁警官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邵清身上,“你对你母亲肯定有怨恨,我能理解。但她临死前想见你最后一面,说明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邵清低着头,静静听这警察扯淡。

    感情肯定是没有的。

    他的人生,邵晓华只参与了“生产”这一个流程……她是在报复,简单又纯粹的仇恨。

    “嗯。”邵清应一声。

    “现在不方便去市局,等放学吧,先到市局签字然后去医院领死亡证明。”祁警官缓声说,“不认路的话我开车送你。还有后面……殡葬一类的,有麻烦也可以叫我。你现在的监护人姓王是吧?我们和她联系完了。”

    “谢谢您。”邵清说。

    祁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才十几岁,以后的路还长,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别被这件事绊住了。”

    这警察话很多,絮絮叨叨连劝带说明情况,中途还去旁边报刊亭买了两瓶汽水。

    离开时,其他人都吃饱喝足往校门里进了,有几个记者堵在门口,一手摄像机一手给保安展示脖子上挂的记者证。

    邵清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才顺着人群往学校里走。

    刚才的记者见采访不了老师,就开始逮同学,一个女记者拦住邵清问:“同学你好,请问你有没有时间……”

    邵清躲着黑洞洞的镜头。

    问谁都好,别问他。

    “哎同学!”记者不死心道。

    邵清快步进了校门,目光忽然和远处的祁灼对上了。

    祁灼正嚼着三明治,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应该旁观了有一会儿了。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邵清愣了愣,也挥挥手。

    因为事情闹得太大,媒体竞相报道,三中直接光宗耀祖地冲上热搜,学校被迫停了后三节课和晚自习。

    邵清放学就去市局签了字,因为医院开具死亡证截止到下午五点,时间有些来不及,祁警官就亲自开车送他去了医院。

    结束后,祁警官还执着地要送他去殡仪馆。

    邵清赶紧拒绝了,扯谎说王慧霞会帮忙处理这些。

    警察的本职工作也就查案这一点,口头安慰都是多余的,这次这个多少有点儿热情过头了。

    警局其他人言语间也都透着同情。

    如果从个旁观者角度看,邵清承认他从头到脚一个惨字。

    他自己其实没这么觉得,至少还有个人愿意申请给他当监护人。

    虽然关系没那么亲近。但好歹是半个“家人”。

    邵清趁时间还早,坐地铁到终点站又导了趟大巴车到了殡仪馆。

    里面很静,肃穆庄严。排队的人少,邵清很快就办完了手续。

    又坐上大巴车,这里离陵墓不远,窗外能看见层层叠叠的青山,和山坡上井然排列的墓碑,近山浓,远山淡,再远的是临近夕阳泛着蓝灰色的天。

    邵清低头给王慧霞回消息。躲过她最暴躁的几个小时就可以正常交流了。

    那边发来一堆语音,邵清挨个点开。

    “真有病就,她脑子有毛病!我跟你说,你就当没有过她这个人,死还非得跑出来死……”

    邵清确定这条就是骂人的,掐掉点了下一条。

    “警察说你领过死亡证明了?那殡仪馆约了没?明天我弄吧今儿够糟心的了……回家了吗?”

    -一会儿回去,殡仪馆和火化我约完了

    等了一会儿,王慧霞语气听着有点儿愤怒。

    “你放屁都没个响儿啊!?不是,下次有什么你吱个声啊,约完了?哪家?费用多少这个必须我出。”

    她又发一条:“我给她骨灰扬了不犯法吧,用得着买墓地?”

    -放骨灰寄存处,费用从她留的卡里出

    “也是,她的钱干别的用都晦气。”

    邵清盯着远处的山。

    是啊,晦气。

    王慧霞又发来一条:“还没告诉邵晓华她爹呢……老爷子也不知道死了没,电话打一堆了都不接。”

    -可能把你拉黑了,号码给我

    邵清拨通了那个号。

    车里一股皮革味儿混着烟味儿,收钱的大姐绑着腰包在过道里吆喝。

    邵清一手按着电话,一手把零钱递给她。

    “喂?找谁啊你?”对面老头的声音跟嗓子里卡了浓痰似的。

    “您好,我是……”邵清刚出声,对面嘟嘟两声把电话挂了。

    他只好又打过去,这次老头怒道:“没完没了了?没钱买!”

    “邵晓华死了。”邵清说。

    老头停顿一下:“哦,死啦?死死呗,爱他妈死哪死哪。你谁啊?警察?”

    邵清把电话拿远点儿,深吸口气:“我是邵清。”

    “啊?”老头那边还很茫然,“嘛玩意儿?”

    你孙子。

    邵清想这么说,但是他忍住了,静静等着老头回忆。

    “你啊!”老头终于拔高音量:“你他妈来要钱的?当初要不是看你是个带把儿的早给你摔死了还他妈有脸来!你跟你妈都他妈尽早儿死外头……”

    “她已经死了。”邵清在对面沙哑的谩骂中说完这句,挂断电话。

    家风真是一脉相承。

    “哎,小伙子,找零。”收钱的大姐一边打量他边扔来俩钢镚儿。

    “……谢谢。”

    这次他直接交的直达的钱,终点是市里火车站那块,不用倒地铁了也方便。

    邵清本来不晕车,可这大巴的轱辘跟方的似的,一个半小时,一路猛颠,他本来的座位在车尾,人少了点的时候换到中间,还是浑身上下难受。

    到站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灯海橙红交织。

    邵清从中午就没吃饭了,又难受又没东西可吐。

    灌了几口水,他点开手机导航查位置。

    这鬼地方跟友谊道隔了大半个市里,邵清是不想再闻见机动车的汽油味儿了,先往目的地徒步着。

    夏日的晚风很闷,呼吸间像脸上糊了层保鲜膜。

    右边是高出地面的桥,左边是居民楼,一杆杆路灯延伸到天边。

    徒步了一公里,邵清在一个没人的健身园挑个长椅坐下了,决定歇会儿就坐公交回去。

    靠在椅背上,闭眼仰头,眼前好像这一天的情景再现。

    就十几个小时,这么多事。

    累加上头晕,邵清居然这么靠着睡着了。

    速度快得都不像睡着,像昏迷。

    好久,周围变得很吵,密集的沙沙声急得让人心慌。

    邵清忽然感觉有人摇他肩膀。

    他艰难地睁眼,五感倏地回复,才知道周围在下雨,前面站了个人给他撑伞。

    “这么大的雨你还睡得着?!”祁灼大着嗓门盖过雨声。

    邵清能感觉到自己跟穿着衣服掉河里又被捞上来的样子差不多,头发的水一路淌进领口。

    他哪知道怎么睡着的,跟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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