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升斗小民
江东,金陵。
一座借助改革东风迅速崛起的帝王之都,如今却显有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古典韵味,更多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现代气息,虽说这两样风貌在城市经济高速发展的今日颇有相得益彰的效用,但后者终究要多上一丝浮夸的俗韵,好比此刻霓虹灯照耀下的深夜街道,人头攒动之下,很难想象它的正前方就是那条无数文人骚客隽咏过的秦淮古河。
街道尽头,曾一度闻名淮北路夜市的“杨振福麻辣烫”此刻却显得茕茕孑立,与街道其他小吃店相比,不可谓不冷清。
这倒不是说“杨振福”的口味不好,与之相反,恰恰是因为太好而遭受同行妒忌,以至于每到傍晚,都有一批手持棍棒器械的黑道地痞前来“光顾”。
一对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女缓缓走来,不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横份子,还是打外地来的糊涂鬼,一身廉价行头的青年大约是双腿使不上力气,一屁股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嘴里嚷嚷着要老板先来罐汽水解解渴。
他身后跟着一个纤细的清秀少女,身段柔软,弱柳扶风,典型的江南女子,虽说容貌称不上倾国倾城,却带有一份独特的婉约气质,如果不是她的着装与青年一般稍显陈旧和落拓,断然不会显得如此黯淡。
屋里头,听着来人叫喊声的老板满心欢喜走来,只是眼眸触及到那个青年身上缝补过的陈旧衣衫,以及一张脏兮兮的脸庞,顿时就忧郁了。
感情来的一对难民?
可最近也没听说哪地震哪发洪水了。
得嘞,好不容易有生意上门,结果是桩赔本买卖。
老板脸色落寞,认命般嚷道:“你俩要是不怕惹祸上身,就自个儿下锅去,底料都是现成的,能吃多少算多少,今晚我请客。”
一身廉价行头的青年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疑惑道:“怎的?老哥,你这门生意黄了不成?上次来这,我可是等了足足半个钟头,这会怎就不行了?”
不等老板解释,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的青年瞥了眼身旁那位内秀女子,示意她快去厨房拿食物。
少女自小跟在青年身旁,二人早已心有灵犀,浅笑道:“少爷,还是老样子,两勺辣椒加一勺河东老陈醋?”
青年微微勾起嘴角,竖起大拇指,莞尔一笑道:“胭脂,还是你懂我。”
少爷?
难不成这一对还是哪个高门大院出来体验生活的主仆不成?
老板一时哑然,低头多瞅了几眼那个年轻人,破衣破鞋,人倒是长得英挺帅气,可皮肤就粗糙的不像话了,哪家豪门的公子哥是这么个样子的?
至于那被称作“胭脂”的内敛女子模样倒是要艳丽几分,标准的美人桃花脸,身姿婀娜纤细,确实颇有几分世家千金的底蕴,只是跟着这么个粗糙的年轻人,委实让人没了念想。
满脸尘土的青年瞥了瞥打量自己好一会的老板,笑了笑,也不做多余解释,喝着昵称“胭脂”的少女拿来的冰镇可乐,随口道:“闲着也是闲着,老哥不妨给我讲讲,你这店铺生意怎么就一落千丈了?一路走来,也没见着哪家店铺有你当年红火。”
老板脸色顿时阴沉了不少,叹气道:“老弟听没听过本省的李氏集团?”
青年点点头,轻声道:“晓得,神州十大财团里排名第六的角色,江东省最豪横的资本,创始人叫做李白雄,黑道上把这白手起家的老头叫做‘李阎王’,早年在辽北拉了支民兵对抗东瀛的鬼子,后头改建共和了,摇身一变成了改革开放的民营企业家。”
老板听的津津有味,伸出大拇指,赞赏道:“哟,瞧不出啊老弟,你一农民工知道的还不少。”
青年嘴角微翘,拿起可乐猛灌了一口,没有接茬。
老板环顾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就是这个天杀的李家,他们有个叫做李轩辕的继承人,现在负责掌管公司的餐饮业务,之前派人找我商量购买底汤配料的事,我没同意,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哪有贱卖的道理,这不,自个儿生意不上道就想着下黑手,隔三差五就让一帮地痞混混来咱这闹事,一来二去的,愿意来店里吃喝的人就少了,咱就一巴蜀地地道道的农村人,惹不起可还躲得起吧?明天房租到期我就打算回西蜀去,老家虽说钱挣的少了,但一样能活不是?可比在这受窝囊气舒服。”
轩辕,似乎是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和浪荡纨绔沾边的神圣字眼。
青年无端泛出一丝苦笑,好奇道:“他们出了多少钱?”
老板伸出一根手指,气急败坏道:“那帮杂碎来的时候就丢了一块硬币在桌上,这价钱你说我能同意吗?”
青年若有所思,一本正经摇头道:“确实不能。”
气急败坏的中年老板低声咒骂道:“妈的,李家那帮天杀的简直就是一群土匪,吃人不吐骨头。”
青年眯起嘴角,笑而不语。
小名唤作“胭脂”的少女笑着端来一碗煮好的麻辣烫,桌上摆好一碟蘸酱,果真是两勺辣椒,一勺河东老陈醋,份量精准,毫无偏差。
少女取来一支白瓷小碗,一根青花瓷勺,照着青年以往的口味在碗中盛了虾饺,酥肉,和咖喱鱼蛋,约莫是怕对方烫着嘴,那支擦洗干净的白瓷小碗在递到青年桌前还吹了好几口凉气。
在江东地界打拼了十多个年头的老板望见这一幕,神情微怔,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这对不知是姐弟还是情人的年轻人。
那年龄稍长点的女子虽说穿着廉价,发丝还沾着少许尘土,可那一颦一笑真可谓芙蓉出水,即便是刚刚手舀食物的娴熟姿态都好似大户人家出身的金枝玉叶,而那个年轻人就愈加令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试想一下,一个身穿补丁服饰的农民工会对李家的“李阎王”有这般深刻了解?便是连他这个年过四十的民营小老板都不清楚李家阎王竟然还从过军,打过东瀛的鬼子。
青年并没有留给他更多的遐想空间,因为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委实和豪门大少,世家纨绔,这类人物太过大相径庭,咬着虾饺时约莫是烫着嘴了,抓着可乐就往嘴里一阵猛灌,再者,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闲着蛋疼来他这么个不值钱的地方扮猪吃老虎?
吃饱了撑得不是?
这里既不是黑道某个帮派总舵,又不是省军区大院,即便真有纨绔大少想找乐子也不该来他这,那些个武侠小说里,甭管无名小卒还是成名剑客,要挑衅不都找少林啊,武当啊,这类牛逼哄哄的场子下手?几时见过大侠们跑菜市口单挑的?
一碗过后再一碗,青年却没有之前狼吞虎咽的模样,微微皱眉道:“这味道差了些。”
他身旁的胭脂女子轻轻喝了口底汤,同样是挑起了眉角,只不过喜怒不形于色的她极少会让青年看见这一幕,在少爷身旁,她仅仅是“胭脂”。
老板叹了口气,解释道:“咱这祖传手艺里有一味叫做‘草豆蔻’的香料,必须是产自老家蜀地巴山那边的才行,其他地方的水土不行,不够味,这不,剩下最后二两前些天被那帮天杀的给霍霍了,没了这‘草豆蔻’,味道自然就差了。”
青年点点头,表示理解,抬头道:“老哥就打算这么回老家?这要是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的也得报复报复才对,老话不都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就这么走,老家那帮人还不得笑话死你?”
老板无奈摇摇头,叹息道:“哪敢啊,这金陵城的领导班子都是他李家一手安排进去的,老哥我就一升斗小民,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像老弟你们这些年轻人敢打敢拼。”
老板递了根红牌利群给青年,没接,于是自个儿抽了起来,这年头,不抽烟的年轻人还真少见。
吞云吐雾一阵,老板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似乎打定主意今晚不会再有生意上门。
他瞥了眼闪烁着霓虹色彩的“杨振福麻辣烫”六字招牌,转过头,好心提醒道:“老弟,吃饱了赶紧走,一会遇到那帮天杀的可就想走都走不了了。”
青年没有搭话,自顾自咬着一条鲜嫩蟹柳,那个始终坐在一旁的清秀少女则是微不可见勾起一撇嘴角,妩媚轻笑,一副古井不波的神态样貌。
一辆老旧桑塔纳从街道口驶来,后头跟着两辆东风标致,老板伸起脖子,眺望一眼,刹那间便涌起不详预感的他此刻恨不得往自己嘴上抽几个巴掌,说曹操曹操到。
一伙手持钢棍的地痞无赖从车上涌出,瞬间将“杨振福麻辣烫”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本周边还存了心思打算看看热闹的人群见了领头那个脸带刀疤的男人立马就跑远了。
但凡看过警匪片的大抵都清楚,这类角色都是道上玩命的狠货,没点背景哪敢去招惹这帮地头蛇,城门失火啥时候没殃及过池鱼?
老板脸色惨白,这帮狗娘养的前几次来好歹也是客客气气地规劝几句,至多不过在街道口将生意给截了,可瞧今天这架势,八成是要动真格的了,缺胳膊断腿倒是小事,再大点指不定人就得没了,李家白雄号称“陆地阎王”,死在他手上的牲口没有过万,可千八百总是有的吧?
不知真实姓名的女子“胭脂”向前踏出一步,仍然是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只是那格外修长的纤细手指上多了一枚正在摩挲的银色绣花针。
青年看了一眼冷汗直流的老板,莞尔一笑道:“老哥别紧张,去给省公安厅打电话,就说有个姓李的年轻无赖在这里白吃白喝,要他们厅长过来把钱付了。”
姓李?
在江东这块地界,哪个姓李的年轻人敢和省公安厅厅长这般豪横说话?
要知道,这位叫做李宝相的公安厅厅长可是李家“九门提督”里的狠货,别说他们这些个小人物,即便是称雄江东黑道的地头蛇们也不敢对他吹胡子瞪眼,颐指气使,这个年轻人凭什么敢夸口让这尊“菩萨”过来替他付钱?
老板莫名想到一个名字,脸色顿时煞白,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跑回里屋给省公安厅的人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