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什么是最恐惧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操场上的夜灯亮起,关山侧头,无意间看到韩永福脸上明晃晃的泪水。关山将眼神拉远,轻声问:“您知道,晓华姐是怎么死的吗?”话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这样的问题对一个父亲来说有多么残忍,他嘴唇动了动,想挽回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声音出来。
韩永福沉默了一会儿,仰起头悠悠叹了口气:“我知道晓华是怎么死的,但我不能说,这是绝密。你就当今天没有听过这件事吧。”
关山提着的那口气微微松了松:“是,我明白。”
韩永福又问:“宋宁多大?”
关山答:“二十二岁。我们年龄相当。”
韩永福重复:“二十二。真是最好的年纪啊。宋宁很优秀,他为国捐躯,我很敬佩。”韩永福声音有点沙哑,“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总要往前看。我们不能叫他们的牺牲白费,我们应该振作起来,继续他们未完成的事业。我已经风烛残年,儿女双双牺牲,我不难过吗?我怎么会不难过,我的难过只会比你多,不会比你少。可是整天沉溺在难过之中有意义吗?这不是叫亲着痛仇着快吗?”
韩永福的话振聋发聩,震得关山心头一跳,清醒过来。
韩永福继续开导关山:“不吃饭,不说话宋宁就能回来吗?不能。我理解你难过的心情,所以这么多天我一直纵容你,其实就是想让你自己静一静,想一想。颓废过了,伤心够了,该做什么就去做吧,祖国和人民还需要你呢。”
关山已经完全理解韩永福的良苦用心,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敬意:“首长,这些天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我知道我这样很幼稚,可我一想到宋宁死得那么憋屈,我就不服气,我就想把那伙人统统抓起来,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审判,让他们给宋宁陪葬。”
韩永福笑笑,幽默地说:“听听,这是一个成熟的中国军人能说出的话?什么叫陪葬,我们是社会主义,不是封建主义,只有封建社会的皇亲贵族们才搞那一套。现在我们中国人不搞陪葬,但是我们可以根据法律判他们死刑。”
关山点点头,韩永福又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快速振作起来,还有很多任务等着你去执行。你的工作本来就是很危险的嘛,你应该有心理准备,并且有不怕死的精神。不然你也不会选择成为一名中国军人,你还记得你在国旗下的誓言吗?宣誓中,总会有一句:英勇顽强,不怕牺牲。你要对得起发过的誓言。”韩永福侧头看看关山,又解释一句:“当然我不是鼓励你去牺牲,我当然希望你们每次出任务都平平安安地回来。只是面对战友的牺牲,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不能一直自责下去。宋宁的牺牲大家都很难过,都很痛心,但我希望你能化悲痛为力量,而不是化悲痛为累赘,你明白吗?”
关山犹如当头棒喝,耳朵嗡嗡作响。这时他终于隐隐约约明白那些誓言并不是只是慷慨激昂的豪情壮语,而是先辈们血淋淋的经验教训,是鲜血铸成的河。誓言是约束,是信仰,是警告自己要有坚定的信念,去经历,去感悟,去牺牲、去见证牺牲,才能真正参悟的道理。他看向韩永福,喃喃回答:“我明白又不太明白,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韩永福“嗯”地一声继续往前走,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灯下,有三三两两散步的士兵走在操场上。韩永福沉默了好久,又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友,希望你一蹶不振。你的路还很长,要面对的复杂情况还有很多,甚至一次会比一次凶险。你不能依靠别人,你只能依靠自己,你只有战胜自己才能战胜敌人。你明白吗?”
关山眼里噙着泪,望着眼前父亲般的韩永福,他坚决道:“我明白,首长,我能做到。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韩永福慈爱地拍拍关山的肩,问:“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呀?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去向章林复命?”
关山沉默了下,说:“我想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我想替宋宁报仇。”
韩永福摇摇头:“这个案子任务已经结束。虽然不理想,但也取得了巨大进展。伊图尔已经身死,石连英明天就会被执行死刑,其他的事情就让冯健他们去追好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关山问:“什么事情?”
韩永福看向远方,静静思索了会儿,说道:“你明天就回去向章林复命吧,他会为你安排一切。”
关山心里有些慌,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又会是怎样的任务,他不安地问:“那江舟呢?”
韩永福叹口气,幽幽道:“他的心结不解,回哪都没用。留在这里反而更好。”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刚露出个头,看守所重重的大铁门前,已经停了一长串像蚂蚁一样整齐有序,闪烁着警灯的警车、囚车以及装载着武警的军用卡车。看守所内部的铁门打开,几名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法警押解着戴着黑色头套的石连英往囚车上走。
石连英被法警推搡着往前,头套下面的他想要极力看清周围的景况,法警们却丝毫不给他机会。他的嘴在头套下面蠕动:“江舟江警官来给我送行了吗?”
法警面色严肃,眼神凌厉地扫过周围。回答石连英的是钢枪撼人心房的碰撞声,法警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以及空气紧张的肃穆声。
警车“呜啊呜啊”地在前面开路,囚车里,十多名同样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法警相向而坐,两名法警将石连英摁坐在中间,石连英依旧不死心地问:“江舟来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法警们正襟危坐,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他又说:“江舟是名警察。”好像是在跟法警们解释,生怕他们误会他口中的江舟是要来劫囚车的坏人。依旧没有人睬他,法警们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警车开路,向西而行,不知道行进了多久,车停下来时,周围已经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地了。个个头戴防爆钢盔、胸前挎着冲锋枪的士兵严肃笔挺地将整个场地围了起来。
太阳快要冲破地平线,一柄柄钢枪在晨曦的天光中幽幽地泛着冷光,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氛围。
石连英戴着头套,身上捆着法绳,被法警们架着按着头往前拖。此时他已经双腿瘫软,身子站立不住,再也无法靠自己往前行走一步,他终于意识到死亡的恐惧。
不,准确地说,是知道自己必然死亡、等待死亡,绝望的、窒息的恐惧。
这世界好像静止了,石连英只能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声。
他感觉到法警们将自己放下,他听到空气中“咔哒”的一声枪械的上膛声,他开始不住地颤抖,身子像面条一样再也发不出一丝力气,他的耳朵开始轰鸣,他甚至感受到子弹在空气中穿梭。
他的喉咙发出“呜呜隆隆”的喘息声,子弹穿透脑袋前,他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那一声:“江舟!”
清脆的枪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法医们上前,将石连英的身体翻转,拿出探针,确认他是否死亡
刚刚送关山去军用机场归来的江舟,驾着越野车行驶在公路上,他好像感受到有人叫他,他靠边下车,环顾四野,天地间只余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