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们江家,不接受来自毒贩的道歉
石连英笑了笑:“我们回到我和蒋里流浪的日子吧。那时候,我只知道他是和表弟一起逃出来的,但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逃出来,也不知道他表弟是谁。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比一个人要有办法得多。街市上有中国人新开了一家武馆,武馆老板宣称广收弟子,不论贫贱,一视同仁,传授中华绝学。一时间,武馆门庭若市,前来报名的人络绎不绝。我和蒋里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也去报名,谁知武馆老板看见我们破破烂烂浑身脏兮兮的样子并没有嫌弃,相反他收留了我们,给我们吃给我们穿,还教我们武学。我和蒋里白天帮着武馆干点杂活,晚上跟着师父习武。师父看我们勤奋吃苦又好学,又帮我们请了教书先生。我人生中看的第一本书就是师父送给我的《三国演义》,那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江舟摆弄着打火机,漫不经心地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可惜你们走的不是正道。你师父后来很失望吧?”
石连英苦笑一声:“若他老人家能活到现在,我走上的或许是另外一条道路。或许跟你们这些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一样,过着普通又平凡的日子。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我那如父亲般的师父不久后生了一场大病,没过两天便魂归西天了。武馆很快被早就居心不良的大师兄霸占,我和蒋里再次被赶出门外。”
江舟说:“听起来你读书不少,知道中国的宗族社会,还能背上几句诗。”
石连英自嘲道:“也就只会这么多了。纸上学来终觉浅。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光会读书,是没有用的,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不下去,要想生存下去,需要什么?权,钱。那是我和蒋里在十七岁时便明白的道理。从武馆被赶出来后,我和蒋里此时已经不是当年那两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翻垃圾的笨蛋了。得益于师父的栽培,我们会点武术、认识点字。在外边混了几年后,我们加入了一家靠贩卖鸦片生活的马帮。这不得不再次提起我刚来金三角时乘坐的豪华大货轮,美国人那时候货轮就那么精致了,金三角地区山高林密,山路崎岖,还只能靠马力运输,人力押送。这个时候,我又明白一个道理,光有钱、权还不够,还要有强大的交通运输网络。有了钱、有了权,东西出不去,还是白搭。”
江舟:“所以你们试图在中国架构贩毒网络,野心还不小,妄想这个网络能贯通中、俄、美、金三角等多个国家。”
石连英:“我真的很佩服中国警察,不管我把工厂设在哪,你们都能找到并摧毁,所以至今我的想法都没有实现。”
江舟:“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人,中国每年才会牺牲那么多警察。那些结果都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石连英:“我很抱歉,不过我想我还是说回马帮吧。金三角大部分地区,海拔在3000米以上,雨量充沛,土地肥沃。非常适合罂粟生长。可金三角的交通却极为闭塞,除了一条简易公路之外,各村寨之间只有羊肠小道联结。那那么多的罂粟怎么运输出去呢?答案显而易见,只有依靠传统的运输方式——马帮运输。我和蒋里觉得终日这样流浪也是长远之计,还是要图谋大业。那妖艳夺目的罂粟花,不正是我们施展抱负的好天地吗?”
石连英似乎回忆到痛快处,表情兴奋起来:“说来也巧,老天爷真是见我们瞌睡就给我们送枕头,我和蒋里还在四处寻找马帮的踪迹,马帮却自己送上门了。一支马帮押着一批鸦片路过沟谷时,被埋伏的土匪遇到土匪袭击。这些土匪仗着兵强马壮、地形熟悉,经常对过往马帮下手。他们一个个身手敏捷得很,攀悬崖过绝壁,抓树藤荡秋千,扛着一挺轻机枪打的马帮抬不起头来,只能躲在山沟里干着急。我更是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场面,只仗着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没有被吓跑。蒋里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仅枪耍得好,还聪明机智。他带着我翻山越岭,声东击西。我们手里只各自拿着一把大刀,我跟着他见土匪就砍,别人开枪我们就地一滚躲进山林,趁土匪不注意便大砍大杀。杀了土匪便躲过他们手中的枪,就这样,我们靠着不怕死和土匪们硬刚,硬是把土匪们吓得四散而逃,逃不掉的便都被我们杀了。马帮的帮主林国成十分佩服我们,甚至要把马帮拱手相让。就这样,我们两个加入了林氏马帮。”
江舟略带些讽刺地问:“到现在为止,我都是在听你的个人传记。”
石连英微微一笑:“我很感谢你能听下去。有一种辩证思维,指引人们考虑问题要从个别到一般,再从一般到个别。我与银武接触不多,与他只不过见过寥寥几面,但我与蒋里却是一起出生入死,沙场沉浮过的。我的故事离不开蒋里,而蒋里又是杀死银武之人,能不能从中剖析出蛛丝马迹,那是你的本事,不是我的责任,我尽我所能,讲我所知。”
江舟倒是有点对石连英刮目相看:“哲学你也涉猎?”
石连英:“略知一点。我除了喜欢诸葛亮,还有一人我特别崇拜。那便是中国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江舟摇摇头:“你本该走上光明大道,却选择进入黑暗的泥潭。”
石连英又淡淡一笑,这一笑似乎放下很多,语调也不再那么沉重:“我说过了,我十七岁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走上光明大道,要有钱、权、还要有四通八达的交通,这些我一样没有。所以我只能自己去挣。当我踏上金三角土地的那一刻起,这已经是一条不归路了。”
江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石连英:“你明明有很多机会,是你自己执迷不悟。”
石连英低下头:“随你怎么想。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左右我明早就要死了,你就当听听一个将死之人的遗言。”
江舟点点头:“你继续讲吧。”
石连英又变得有些沉重,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有些悲凉:“我和蒋里加入了林氏马帮。我们为马帮出生入死,短短两年,历经生死。好在这两年我们跑遍了金三角大大小小的村寨,对各山头的地形,各地区种植罂粟的面积、产量、质量都有了详细地了解。我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看着美丽的罂粟花其实剧毒无比。罂粟花结罂粟果,罂粟果里的白色汁液可以制成生阿片,生阿片就是鸦片,鸦片就是大烟,是外国侵略者敲开清朝国门的毒品,是外国人侵略我国民之灵魂的罪恶之源。林则徐禁烟是伟大的,可惜鸦片没有从此灭绝。”
江舟嘴角嘲讽意味更浓:“你说得倒是挺大义凛然,不了解你的人一定认为你是爱国之士。可若是他们知道你是个毒贩,便会觉得你说这些话很可笑。你真的爱国就不该贩毒。”
石连英脸颊一阵抽搐,江舟的话明显触痛了他。他声音越发沉重:“我说了,我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刚才说到哪了?罂粟?对,罂粟。罂粟制成的阿片可以提炼出吗啡,在吗啡中加入醋酸酐等物质,就能合成海洛因。海洛因按照纯度和成分又可分为一到五号五大类。现在,他们又用麻黄制成冰毒。只有有利可图,他们就能推陈出新。事实证明,人类前进的道路上不是没有动力,只是看那个动力满不满足他们的欲望、需求。”
江舟已经不想再接话,静静地看着他。石连英似乎无所谓,继续说道:“马帮的那些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他们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抽大烟、吸食毒品更是他们解压的好方法。我和蒋里看过他们吸食毒品后的样子,便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能让自己沾染上毒品。两年后,马帮内斗,林国成身死,我和蒋里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我们跑到了金三角的核心腹地万欣德,在那里,蒋里与银武重逢。我那时候才知道,和蒋里一起逃出来的表弟就是银武。当年蒋家逃出海外之后,生活上穷困潦倒,蒋振声一连送出去几个女儿,又将家里压箱底的宝物都掏出来,这才换得国民党余部张跃年的庇护,从此蒋家依附张家而生,可以说是张家的走狗。蒋里和银武年少气盛,看不惯张家做派,何况当年张碧莲肚子里孩子的爹便是死于张跃年的枪下,种种原因下,两人从那个大家族逃了出来,没想到最后两人还是走上了和张家相同的道路。”
江舟平静地问:“银武真的是张碧莲的后人?”
石连英摇摇头:“我不知道。蒋里从没有跟我说过银武的身世。关于张家的这段秘辛,我确实知之甚少。”
江舟彻底失望了,石连英也察觉到了,他眯起眼睛思索着:“你就没有问过你的父母关于你哥哥的身世?”
江舟静静注视着他:“我父亲也是一名警察,在我哥哥牺牲前一年,他也牺牲了。我的母亲,也因此精神出现了问题。你说,我该去问谁?”
石连英此刻才终于理解了江舟的那种恨,那种对毒贩不死不休的恨。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江舟一直死死咬着自己和蒋里不放,为什么他只要一出现在中国境内,他必然会追来。
“对不起。”石连英此刻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跟江舟道歉。
江舟闻言只是嘲讽地笑了笑,以厌恶的语调说:“我们江家,不接受来自毒贩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