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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旧事·诗会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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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麓诗会如此重大,学子就等着今日能挥斥方遒,自然不可能在这里逗留。

    不多片刻,看戏的人便零星退去。

    地上的曹宝军悄悄抬起头,颇为窝囊得查看四周。

    突然右肩被人拍住,曹宝军下意识就要将头再次埋进去。

    却听人小心道:“曹公子,曹公子……”

    曹宝军这才抬头看他,见人是小厮打扮,戒备少了一半,身子也直了起来:“什么事?”

    小厮被人低看不到不介意反而有些高兴,“曹公子,我家少爷是鸿胪寺少卿之子贾帅,少爷觉得公子人不错,有心深交,烦请一叙。”

    曹宝军一听官职,高傲得脸上又变得谄媚,白麓诗会本就是攀附权贵之所,今日他倒是赚了。

    “快快带我引荐!”

    小厮心底浮起一丝不屑,态度却温良,恭敬得引他前去。

    身后,曹宝军憨傻蠢笨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光。

    柳相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曹宝军演得真像,她自己差点都入戏了。

    曹宝军爷爷是柳相容曾祖部下,其养父是柳父部下。

    这次柳相容找到他就是让他接近贾帅,见机找其死穴。

    诗会上,正前方坐着三位辰国文豪,一位是白麓书院院长向仕棋,一位是先帝太傅左云山,还有一位便是大辰第一诗人,顶级大家孔瑜,更是向院长的老师。

    三人端坐下方,看着满园莘莘学子,扶髭畅谈。

    学生不敢大声说话,小声底下议论。

    “天呐竟然是孔老!怎么能请动他来?”

    “听说并非单单是向院长的面子,后头还有陛下运作。”

    “陛下?不说陛下,就是在孔老面前露脸,仕途也有着落了呀!”

    “左太傅也在,朝中大半都是他学生的学生,这两位在,我可得好好表现。”

    “黄兄所言极是。”

    “……”

    孔瑜扶着发白的胡髭面带微笑,在下方学子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柳相容身上,冲她微微一笑。

    柳相容自然也察觉到他的视线,被他这一笑搞得一头雾水。

    “哐当——”

    邻桌有人慌张之下打翻了酒水。

    “王生你作甚?毛手毛脚的!”旁边的同生问他。

    王生激动道:“我、孔老突然冲我笑,一脸慕孺之情,我是不是要发了?”

    “人家是看你的吗,我看是看我呢?再说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

    柳相容听了一耳朵,在冲孔老看过去,人家已经移过了视线,同向院长说些什么。

    “肃静——”

    院长站起来高声道,“今日白麓诗会正式开始,小友们便以秋为题尽可赋诗吧!”

    贾帅那一党喊声:“不妨让唯一的女娘玉成君为我们开个好头吧!”

    “是啊!是啊!”

    数十道眼睛转过来要看她笑话,柳相容无奈站起身来,冲着上首三位作揖。

    随后望了眼四周的枫叶,从容道:“ 玉成献丑。”

    “山河藏绿韵,秋色染红枫。”

    上方孔老摸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身旁二位道:“尚可。”

    有学子嫉妒她得孔老青眼,唏嘘讽刺:“啧。玉成君不愧是第一个能科举的女娘呢,竟然真会作诗。”

    柳相容紧紧地捏着拳头,这些话她明明都已经听腻了,却像一根根细针,仍能无情地刺痛她的心。

    罢了,她羽翼未丰,他们是男子还人多打不过。

    柳相容面无表情地坐下去,喝口茶冷静下来。

    “唉唉唉,郭兄你可小声一点罢!别被她听见了,否则人家又以权压你,让你下跪。是吧,曹宝军?”

    曹宝军朝那腰杆依旧挺拔的女娘望了一眼,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啊?嗯嗯。”

    这几个小喽啰都是借着贾帅的势,本来学习也不怎么样,所以根本不怕在上方三位面前落了脸。

    但也有丝毫不喜贾帅这等不入流行径的,襄王世子容从羡便是其一。

    他悠哉悠哉半躺在草地上,支着手臂将嘴中橘肉吞下,橘皮砸到贾天下脸上。

    “你有能耐你作,欺负个女儿家算什么?”

    他身后的仆人从容又给他剥了个葡萄,细致地喂进嘴里。

    贾帅碍于其身份,被砸也不敢生气,但在随从面前丢了份儿,将怒气全都发泄给了他们。

    “看什么看!倒是接啊!”

    一党之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算有个还不错的接下柳相容的诗。

    人群中有人回:“清潭芳菲落,林间满黄金。”

    满堂哄然大笑。

    “谁想钱想疯了!”

    “我们是文人,雅为上。怎可满嘴市井铜臭言。”

    那人恼,“那有本事你对!”

    “对就对,秋题还能难倒我吗?那我便以秋游为名献丑一首。”

    这位自诩文人雅士的青衫走到中间空地,缓步思忖片刻,抬首道:

    “闲庭秋日中,无事赏婷芳。落红随水去,无情怨秋风。”

    柳相容长睫下垂,明眸微动,安静淡然仿若这个世界与她无关。

    谢怀瑾替她浇茶,随后又自己倒上,嘟囔道:“无病呻吟,附庸风雅。”

    柳相容点点头,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众人嘴中重复了一遍,随后笑道:“确实不错,但是不是太悲了?”

    那人也恼:“在下借景抒情,这还不满意?你行你来?!”

    “不不不,我哪有你龚理成才情卓越。”

    场下确有不少人吟作,但确实太过普通,接不住。

    龚理成之才情本就在学生之间闻名,同届之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下场春闱已然在必中名单里。

    贾帅接不住,不代表他们能放过柳相容。

    “不知玉成君可能接啊?”

    “是啊是啊!若是做不出不如回家嫁了人,少掺和进男子之事。”

    按理说,柳相容身份尊贵、地位显赫,这些人理应不敢如此放肆,但他们那深入骨髓的男尊女卑观念却难以割舍。

    此时,人多势众,他们更加有恃无恐,而她又不能次次都找陛下出面处理。

    柳相容毕竟是女子,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更无法将那数百名男子逐个收拾。

    谢怀瑾见她一次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关切的拉了拉她的袖子。

    眸中有光,仿若在问“还好吗?”

    柳相容摇了摇头,又一次站起来,踱步到中庭。

    垂手肃立朝孔老作揖,文人风骨不衰。

    对众人道:“成玉拙笔《赏秋》,请垂阅。”

    “春花秋落染山涧,

    绿茵红果硕连连。

    佳期同聚赏秋景,

    蟀鸣不绝唱林间。”

    一诗吟完,在众人摇头复读间,柳相容侧过脸噙着笑对贾帅问:“贾公子。如何?”

    贾帅被这一问愣住,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自己,但又挑不出错,只忍着性子憋屈道:“尚可。”

    柳相容嘴角弧度更弯,芊眉一挑坐了下去。

    贾帅皱着眉头,总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不知哪里有古怪。

    这时,人群有人“咦?”了一声,望了眼贾帅欲言又止。

    “哈哈哈……蠢驴……”又不少学子大笑。

    贾帅被搞得莫名其妙,环顾四周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有跟班在他耳边嘀咕了什么才反应过来。

    更在看到谢怀瑾给她竖大拇指时,怒意达到鼎峰。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满脸通红瞠目结舌,指着柳相容暴怒,“你敢骂我?”

    柳相容坦坦荡荡地坐着,嘴角始终淡着笑,丝毫不把他放眼里,施施然抿了口茶,仿若在说“有何不敢?”

    贾帅咬着后槽牙,听众人毫不顾忌的嘲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要不是有人拦着他怕是早就动了手。

    贾帅被柳相容若无其事的态度气的半死,大声冲上方告状:“夫子!你听见了吗?柳相容骂我!”

    柳相容淡然侧目,“夫子,玉成没有。”

    “你还没有!你这诗藏头……”贾帅瞪她,话说一半。

    向院长朝孔老请示,随后对下方道:“玉成,既然贾生有异议,还请重作一首罢!”

    “夫子……”贾帅对此明显不满,朝柳相容冷哼一声,不就是有个好出身!

    “贾生还有异议?”向院长脸冷下来,别以为他看不见他拱火欺人,被骂也是活该!

    “学生没有。”贾帅戾气减退,坐了回去。

    柳相容无视他,复又站起来,拱手答曰:

    “成玉明白。拙作一首《秋光》,请赐教。”

    “江畔一梳林,满簇晚边霜。日前争锦绣,月下拾秋光。”

    贾帅切了一声,“不过如此。。”

    台上左太傅捋了捋胡子,道:“拾秋光不错。”

    容从羡浓眉轻挑,这首虽不错,但对比她此前所作确实不算出彩,就像左太傅所言,只“拾秋光”还算不错。实在不像柳相容所作,莫非另有乾坤?

    正当他细读,孔老笑道:“一语三关,难掩女子风华,难得!难得!”

    场下一听,再次喧然,就连容从羡也皱眉。

    “三关?”

    “哪三关?有人知道吗?”

    有才情不错的人,皱眉良思,“莫非,这最后一句……表面平述从夏到秋的景色变化,又有昼夜之变,白天林中斗艳,晚间霜为秋色,这还有一关……我便不知了。等等……孔老为何说,‘女子’风华?”

    没人解答,但即使有两关也不是他们能比的。

    不少人又作了几首,自诩才情不错但上方三人和其他人均反应平平。

    贾帅见她又被孔老夸,此时也怒火中烧,憋着难受。

    龚理成也陷入自疑的深渊,他原本对这次诗会很自信,却不想连个小女娘都能压他一头。

    他惊讶,更是难以接受。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不觉,又轮到了柳相容,从五言到七律。

    柳相容这次站都没站起来,轻抿了口茶,茶杯搁在石桌上发出清脆之响,姿态无形变得豪放飘逸。

    道:“枯荷未觉红芳尽,草木摇落已秋声。”

    “好!”

    “好一个动静相衬,叶落知秋!”

    容从羡坐直了身子,神色稍稍严肃。

    上方三人也颇为满意,若说方才书的是秋意,如今便已然知秋,这七言确实比方才的五言要美。

    众人已几乎被柳相容折服,对她的妙语连珠无甚奇怪。

    “这七律前后对比,衬得方才的两首单调多了,柳相容不俗啊!”

    “是啊,无论是韵脚,还是意境堪称佳作啊!只是只有后半段。”

    “哎,你们倒是对啊!满堂学子难道要输给一介妇人吗?”

    “你要对你对啊!输了怎么了?文人雅客又何分男女,不如玉成君我也认了!”柳相容第一批诗迷诞生了。

    “你!孬种!你对,你行吗?”那人又转头对着旁边另一个人。

    “我?我试试,月透凌波寒霜影,呃,雁归、归……不行,差多了!我作不出。”这人没作出来羞愧摆手。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

    三位巨老面色不变看着下方群生愁眉莫展,遣词造句。

    片刻后,贾帅拾众人牙慧,起身接曰:“但知楼前桂子香,不见秋霜露成钩。”

    “狗屁文章,平仄不齐。”容从羡豪饮一杯,嘟囔道。

    人群中有人道:“敢问,桂子香和秋霜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柳相容更是朝着贾帅举杯,痛饮后将空底朝下,冲其挑眉,颇有挑衅之姿。

    又吟:“忽闻楼前桂子香,却见寒霜披海棠。”

    下方又是一阵骚动,不过这次的骚动显然是加了滤镜的。

    都在说,贾帅的意境到了,但遣词不行,这么一改还真好多了。

    贾帅面色愠怒,仇恨得望着那些对柳相容尊崇敬佩的男子。

    简直是耻辱!

    旁边的曹宝军趁机上眼药:“贾公子别气,是那些人为了讨好她,要我说还是你的意境更美!”

    “真的吗?”贾帅狐疑道。

    “自然是真的,七言本就对对仗要求不高,追意境之美,柳、玉成君一改哪有您的意境美,贾公子才是我们男子中的典范!”

    贾帅听曹宝军的话,颇有些沾沾自喜,已经快找不着北了,望着柳相容的眼神又带上了些不屑。

    曹宝军见状,立刻捧着他:“贾公子才情了得,宝军真真比不得,要我说,您比当今永王还了得。”

    “永王?永王文韬武略超群,是命定的储君,宝军莫说浑话!”表情却怡然自得。

    “哪里,哪里!永王往后登基,恐怕还得依仗您呢!”

    “宝军实在难得,深得我心!咱们今晚设宴狂欢,不醉不归啊!”

    曹宝军一听,眼中光芒一闪而过,鱼儿终于上钩了。

    他举起杯痛快饮下:“在下愿为贾公子马首是瞻!”

    ……

    诗会还在继续,但每每柳相容开口,必然是锦绣华章。

    众人皆以习惯,更有不少人成了她诗迷。

    直至黄昏将近,秋风瑟瑟。

    白麓诗会即将结束之时,以量词为题柳相容又出一首。

    “成玉,献丑。”

    “词牌名《渔家傲》,诗题曰《二两重》”。

    “浓夏芙蕖万里秀,彩蝶挟芳不肯休。数月菡萏窈窕落。无悔否?潇潇百日终成藕。

    男儿怀志苦难酬,娇娥有才锁深宅。却道古今来以久。何存旧?方知唯添二两肉。”

    赋完词后,世界仿若静止。

    众人面色凝重又愧又恼,就连上方三人也冷下脸来。

    柳相容宛如冰霜面无表情地站着看向众人。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如木鸡般呆立当场。

    随后,不少人反应过来气结,指着她就要骂,但又迫于身份:“你、你这个……”

    柳相容从容立着,更道:“君不见女儿能顶半边天,怎凭二两定贵贱?”

    “你还说!住口!”向院长羞于出口,怒道。

    三位随后甩袖而去,白麓诗会正式结束。

    柳相容不卑不亢,孔老走到她面前顿了一瞬,“唉……”

    叹气离开。

    容从羡长身玉立儒衫清雅,他目色沉沉,黑漆漆的眸子望着远处发呆看不清表情,似乎想到了他才情绝艳,随父出征,战马英姿的王妃母亲。

    彩蝶翩然,忙于授粉,菡萏美艳,终化为藕,正于女子,她们的惊艳和美好短暂又易逝,最终也忙于子嗣家宅。

    难道女子的风情娉婷只为了传宗接代,孕育子嗣吗?

    他从未想过,若母亲是男子……

    ……

    柳相容出了诗会,便被一豪华雕花马车拦住,下来一小厮,递过来一芙蓉令:“玉成君有礼,东家派草民赠君一芙蓉令,日后必有用。”

    柳相容接过,“东家?昼夜宣?”

    小厮热情冲她笑,并未回答,“东西既已送到,草民便告辞了,祝玉成君年后高中!”

    随后便踏上了车。

    谢怀瑾在一旁说了句:“这东家真神秘,出手真大方。”

    柳相容不置可否,她摊开手掌仔细看着掌心这块玉质上乘,雕工难得的芙蓉令。

    但,怎么用?

    ……

    白麓诗会,风波难平。一时之间,传遍闹市繁巷。

    市井杂言露骨又直接:“什么二两肉?分明是……这玉成君当真不知羞耻!”

    “是啊!大庭广众,竟然直言男子那处……这在我们村,早就浸猪笼了!”

    “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啊,她说男儿有志还能叫叫,女人家再多的才华都被锁在深宅难以施展。”

    “女人能有什么才华?无非是藉秋风,无病呻吟。”

    “她柳相容是无病呻吟吗?”

    那人被问住,“那也不能……就直接……她到底是女子!”

    “啧啧,要我说玉成君真乃奇女子!不过要说其他女娘比我们男儿强,我不认!”

    “是啊!人世间能有几个玉成君!”

    “……”

    人世间到处都是玉成君。

    当一个话题扯到女人的贞洁,再加上男女对立,热度往往越滚越大。

    最终满城风雨。

    流言和诗作到底是传到了陛下手上,柳相容因此被传召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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