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幻九龙图

    大龙的梦境。我们的梦境。

    云雾之中，电光闪闪，巨大的轰鸣不绝于耳。几头巨龙如梦如幻，在云中往来穿梭，追逐嬉戏。电光映照乌云，雾气滚涌，白浪苍茫。一头巨龙从云雾中裂帛而出，头尾毕露，在我面前辗转腾挪，极尽变化。龙头如牛，龙嘴似马，龙目深邃如井，一对鹿角拔动云雾。龙腹长着金光闪闪的鳞甲，身子像巨蟒缠绕云团。电光霹雳间，牛吼裂帛。龙口长须甩动，头顶尺木横陈。龙的獠牙如狼，龙掌似虎，鹰爪锋利如刃——我看到大龙的身子瑟缩成一团，在空中飘浮不定。那是一条小白龙，一只白狐的身影跟他交织在一起。白狐膨胀开来，把白龙包裹其中，变成一颗蛋。“大龙，大龙——”

    在我面前有一颗如白洞、如满月、如玉石的大珠。我的身影突然化作乌有，被大珠的光芒罩住。也许我就是那颗大珠，我和大龙合二为一。

    白珠下方又有一龙，仿佛才从深渊中腾飞而出，两只巨大的龙爪正对着我们。“不跟你玩呀！”我的身形似有若无，龙爪才一靠近就像皮球一样弹开。梦幻中，云下奇峰怪石，狰狞如兽。巨龙的爪下乱云飞渡，山石翻滚。巨龙怒日圆睁，伴随雷电云雾，游动于云空之中。

    我在乱云之中无法定住身形，身边如波涛汹涌，如沸水煮海。我的身形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努力在风雨飘摇中、在几条巨龙的冲撞中向下坠落。可是我没有一点重量，也无法掌控自己。我找不到大龙，自己也只剩下漂浮于飞沫之上的意识。

    百般无奈之下，耳中伴随的轰鸣传来奇响。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巨龙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

    我听出来了，这是大龙在我肚子背书的声音。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完全没有方向感。

    我只是一只白狐，哪有腾龙之志！可是我抵挡不住脑子里的幻梦。

    两龙追逐着来到我身边，原来是龙身人首的伏羲、女娲兄妹。他们雌雄相待，在半空中嬉戏顶撞。“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们，大龙也一定知道你们，不要吓我呀！”

    “不要怕他们呀，那是五千年前的幻像！”大龙借我的嘴发出声音。是大龙在对我传音入密，让我耳中一派轰鸣。

    两龙腾云驾雾、翱翔九天，身边又现一龙。

    《九龙图》的长卷在云雾中如长河奔涌，猎猎有声。一人身形如龙，骑在长卷之上，泼墨做云，喷水做雾，恣意挥洒。他一手摘下头巾，沾上墨水信手涂抹，另一只手以渴笔在龙的身体上游走。渴笔张牙舞爪，简直就像龙头！

    陈荣！我差一点就喊出来！

    巨笔似龙，人也如龙。陈荣对着龙图放歌，我却听到曹髦在吟诵：

    伤哉龙受困，不能越深渊。

    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随着吟诵，陈荣扼腕叹息，挥笔将诗句题写于云雾之中。巨笔如椽，仿佛是龙爪在恣意挥洒，电光闪闪。南宋末年，蒙古铁骑已经崛起，纵横睥睨。南宋连连败退，大厦将倾，陈荣是要借醉酒让胸中的“困龙”腾飞。《九龙图》中，一条四爪巨龙曲颈昂首跃于太空，搅动云气，须目怒张，鳞爪锐利，势不可挡。

    “北方，北方！”陈荣酒醉狂狷，挥笔题写：扶河汉，触华嵩，普厥施，收成功，骑元气，游太空。

    九龙已成，陈荣意犹未尽，一边吟诵，一边在龙图之上奋笔！

    楚中写凿真龙窥，金陵点眼双龙飞。

    诸梁羽化张亦去，雌雄笈杀刘洞微。

    八轴吴龙不堪挂，醉余吐出胸中画。

    龙门三峡浪如山，从臾涨天声价大。

    飞龙出峡驾春江，九河之势不敢降——

    空中天体云气生生流转，波涛滚滚洪水汹涌，我在“太初”幻境中被群龙戏耍。“不要呀，一点也不好玩呀！”我渴望回归，却找不到门户。我想逃离，不知不觉中又回到卷首。“大龙，大龙——九龙已成呀，赶紧跳出——”

    时空倒转，陈荣的巨笔也随之而来，墨汁洇染中，一龙从岩穴中飞跃而出，头尾毕露，紧抓巨石，翘首以待。巨笔挥洒，一龙跃入空中，藏头露尾，辗转腾挪，与缭绕的雾气相容，双目斜视，回眸望向首龙。仿佛大龙在侧，我无暇顾及。

    一龙又从岩石上跃起，目光炯炯正视前方，俯瞰大地，张牙舞爪，神态凌厉。

    又一龙从笔下滚涌而出，被突如其来的巨浪顺势卷入漩涡，奋力挣扎，目光狰狞，左爪中的明珠如捏碎一般，姿态异常痛苦——撕裂的巨痛，那是我呀！

    陈荣如癫似醉，笔走龙蛇，口中不停地吟诵：

    一龙天池戴赤木，菌蠢猛省云雾邦。

    钧天竒女又遭谪，雷公擘山天地黑。

    玉龙皎皎摩苍崖，蟠蜿似避阳陵客——

    我奋力升腾，跃到群龙之上。陈荣笔下又有两龙腾空而起，却是一组老龙与小龙，老龙头秃牙稀，小龙尽作顽皮之态。缠斗之中，老龙龙角脱落，猛然腾起，对着疾驰的六龙怒目圆睁，形成搏斗架势。混乱之间，一龙头顶腾挪，在云海中嬉戏遨游，被雾气缠绕。

    我在梦魇中大喊：“陈容，陈容！”陈荣的歌声继续，声音已经暗哑：

    鼾鼻睡起金蛇奔，崭然头角当海门。

    摩牙厉爪攫明月，天吴起舞摇天根。

    云头教子掣金鏁，马鬃夜半天瓢倒。

    桃花浪暖透三层，禹门岌嶪谁敢登——

    “大龙，大龙！”我在云雾之中被几条龙推来搡去，时而升腾，时而跌落，时而遭受戏耍，慢慢又从卷首回到尾。陈容也折腾的精疲力竭，他的笔下又有一龙生出，穿过云雾翱翔天空，尾巴若隐若现。爪勾晶莹如琼枝，像枯树旁逸斜出，一副傲慢姿态。

    “文人本性呀！”随着赞叹，我蜷缩于陈容笔下，随着墨汁洇开。我化身为龙，立于卷尾，俯身于岩石之上，回望卷首。这时才发现，我原来是骑在大龙身上，软塌塌像一条湿毛巾。

    《九龙图》缓缓收起，大龙带我跌出卷外。空中云雾慢慢收敛，我心有不甘，脑子里依然巨浪翻腾，云雾弥漫，不由自主地吟诵：

    腾骧夭矫宇宙光，幽怪潜见事茫茫——

    “回家呀！”大龙从梦幻中醒来，撩起湿漉漉的被窝，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钻在他脑子里说，“《九龙图》本来就是家呀，你还要回到哪里？”

    其实是那个老头在说，原来全是他在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