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微醺
帐帷升起，一位长眸丹目，面色残留殷红潮蕴的高大男子敞襟露怀，居高临下，睥睨俯视。
“且上殿前。”
龙威虽靡，余蕴犹在，男子高大身形瘦骨松筋，俨然一副精虚气败的衰颓模样，但眉宇之间，仍见几分帝王威巍。
黎泽拱了拱手，半负手，敛衣袖，不紧不慢，不卑不亢，
落在皇帝眼中，身前这位掩目年轻人不像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天人神仙，更像是读书人，考榜的举子，带着一身的文弱书生气和万卷诗书果腹的清净文傲。
“喜欢吗？”
坐榻皇帝一把搂过还在潮蕴之中的丰腴美人，一声戏谑问询，不知深意，
“酥白雪，嵌流珠，双剑斩凡夫，贵人身姿曼妙，妖娆妩媚，熟透映红，正是诱人采撷的好时节。”
黎泽注视片刻，微微颔首，大好炉鼎，零星欲火投进去，顷刻间便是连绵滔天，求索不停。
“赏你了。”
男子哈哈大笑，随手便将上一秒还在婉婉求欢的尤物扔下了香帐，
大好春光乍泄，黎泽指尖卦钱一闪而过，正欲言语些什么的女子骤然昏死了过去，
“谢陛下。”
年轻人抱礼致谢，压根没有理会身前那位裸身绝色，
“你，很好。”
大宣皇帝神色微微触动，随后便又恢复之前的骄淫模样，挥了挥手，香帐落下，声乐再起。
黎泽躬身告退，一路拖将那位昏死女子，随手扯了匹薄纱遮掩了玲珑身姿，
“大司监，这是陛下令我转交与你的。”
吕酉双手持供，掌中一枚雕纹乘凤栖龙枝的嵌金墨玉小令难掩尊贵，勾镂铁画大帖，凛肃威正，
“有劳。”
指尖摩挲，黎泽微微一笑，将这枚御赐的不厄卿职令收入袖中，
“大人，请。”
一辆遮盖马车无视宫规，赶驾而去，
车厢内黎泽敲着指节，好似在盘算着时间路程，片刻后，车马驻停，一道身形转瞬间便钻进了车内，
“见过陛下。”
车厢狭小，年轻人并未起身，只道了句礼敬，
“你看得见？这算不算欺君？”
男子扯下黑斗，显露出真容，开口如熟捻老友一般，毫无摆架，开口调侃，
“陛下，看不一定要用眼睛。”
黎泽笑了笑，这到突然令他想起那个思维跳脱的娇俏女子，还真是一个模子刻不出两个模样，
“真是怕了你们这群神鬼仙人了，不寻个山清水秀之地静修长生，非要双脚落地，趟走一番红尘，倒是苦了我们这群肉身俗人。”
男子苦笑一声，倒出几两苦水，
“陛下又错了，哪里有什么神鬼谪仙，无外乎是人换了一身衣服，装点了些许或奢华或诡谲，摇身一变成了寺庙香观中的泥身石像，光吃不吐，连个响屁都放不出的自诩修道罢了。”
黎泽摇了摇头，他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仙家天人，不过是披着一身空皮囊四处寻觅游荡的野鬼吧，没准什么时候大梦一醒，抬眼又是那空旷寂寥的白瓷病房。
“哈哈哈，有趣，吾当真没看走眼，你与他们不同，清净的如一滩死水，不知其下是藏着什么恶蛟狰龙还是本就空旷寂寥，生机泯灭，但是至少不与那群喋血蛭虫一般，满身污浊血臭。”
谈起仙家修士，这位皇帝陛下不掩憎恶，却又显悲怆无力，
“陛下还是错了，优胜略汰，人终究摆脱不了茹毛饮血的本性，上至玄门道首，下至庶民走卒，一生辛碌，所谋不过生存二字，只不过三六九等，各有生存见解，濒死饿殍，所求不过一饭一食，待其果腹充饥之后，扭头就会寻求金银财富，锦衣玉食，层层递进，心思渐起，陛下，世间万般病灶皆起于人性，若想俗世寂静，那只有屠戮浮生，归寂虚无了。”
黎泽并无厌恶这些勾心斗角，冷血相食，恰恰相反，在这个人性被无限放大的病态大千界，他更为欣喜沉醉，学着去憎怨喜怒，去装填血肉人心。
“吾知道，可蝼蚁尚且有偷生之地，偌大的一个天下，就容不下我等这些俗人尘客？堂堂一尊帝王尚且如此，可见世间穷苦凡夫，何其可悲可怜。”
于那些修行仙道眼中，他们皆是血肉棋子，摆上桌案，剔骨细食。
“那陛下又意欲何为呢？”
挖空心思，费劲力气，这位皇帝陛下不过是在寻找一枚合适的对弈棋子，杀出重重束缚，
“吾只想予天下万民片缕遮身庇体之衣，方寸安身立命之地，麻桑之叶，蝼蚁之穴，仅此而已。”
轻叹一声，万顷粮仓，百里丰余，施舍饿殍灾荒一碗浮筷清粥就这么难吗？
“黎道长，玄门有谶，修身修心，行志行道，方为修行，吾不奢望道长孤身独力为天下乞命，只求道长既入凡俗便多怜悯世人一分，孤替大宣子民先行拜谢。”
堂堂帝王之尊，屈身躬首，不为朝堂庙宇，攻伐天下，只为辖国万民，芸芸众生。
黎泽久久注视，蹙眉沉思，实以映虚，方为真，虚以照实，方为假，
真与假重来都不是单一独立而生，真以假物对照，假以真物拟生，人也一样，若想作伪，必然观真，
即使这位君王的仁善是故作姿态的伪饰，那他一定见过真实的仁君，换言之，他必然知晓该如何成为一位仁君，
“陛下请起，小道受宠若惊，不敢违命。”
黎泽回过心神，搀扶起骤行大礼的男子，感慨一声，人心叵测，看的越多，他便越疑惑，感知不到一丝炽热冰冷，麻木荒凉，满眼空镂。
“小道羞愧，满腔冷血，一念死灰，爱恨皆寂，善恶难知，今日观陛下，受益良多，受教受教。”
诚心讨教，观摩补缺，
“既已坦言，吾也不在乎所谓的帝王颜面了，且方才黎道长也瞧见了，一国之君荒唐放荡，实无君威可言啊。”
略感羞愧，男子自嘲一声，
“大宣得以从一城之地，衍生至今，无可厚非，那些奇修异士功不可没，就此我奉室特设不厄卿，一来有物尽其用之意，二来便于统协奖惩，地位超然，不以俗人礼法加以管制，尽心侍奉，然而自从吾即位以来，不厄卿之权，之力，已然渐渐脱离管控，实非利国利民之器，祸乱朝纲法纪，横行无阻，屠戮无辜，非吾容不得大功大绩之贤，而是他们现如今已然容不得我这一国之君啊。”
店大欺客，庙小纳佛，说到底他大宣奉氏一脉不过是有些魄力胆识的俗人，与那些身藏鬼祟，百无禁忌的修士相争，终究是有些自不量力。
”若非吾有祖耀遗辉眷顾，平常鬼祟不得近身，又自污自溅荒荒废国事，吾怕是早已埋骨入土，大宣怕是会尽数落在不厄卿之手，届时我大宣便如同九幽炼狱，千万子民尽为熬骨啊。”
双拳紧握，目眦尽裂，咬得满口猩红，大恨难平。
“小道可是能为陛下做些什么？略尽薄力，不为所求，只想观随陛下，以缝补破落人性。”
黎泽对这个特别的心神镜子甚是满意，不吝赞赏，他在这位皇帝陛下的身上，看到了某种不曾接触过的色彩，新奇，怪异，会让人莫名信服追随，坦诚对峙的感触，
人的魅力，在这个个体上，展现的异常鲜明绚烂，年轻人第一次从血肉中嗅到了剔除腥臭味的芳香，浓厚且绵长，微醺，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