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直爽的女人
由于我的个子是最矮的,队列中我已经固定站在排头,我们的班长是个北方人,满口大蒜味儿,张口闭口地问候我们的娘。
今天我换上了合身的军装,看着镜子里神采奕奕的自己,我的胸膛挺得板正,昨天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现在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
听着口哨声,我连忙跑出去列队,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班长冲到了我的面前,他比我高出一截,我站在他面前,和小孩儿没什么区别。
他俯视着我,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耳朵堵屎了!”
我仰头看他,余光瞥到了列队经过的女兵,她们个个身形高挑,样貌清秀,我可不能在这个时候丢脸!
“报告,你他妈的,请班长你说人话。”
话音落下,我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猛踹,班长的力气很大,踹得我站不住,连连后退了几步,但我又立即站了回来,目光扫过经过的女兵,中间有一个回过头来了,她在笑着。
回到班里,我给班长买了烟,赔着笑,请他原谅我,骨气是做给女兵看的,没她们看着的时候,我自然也就没有了那股混劲儿。
班长不和我计较,我坐在营房外的石阶上,身后有东西砸到了我的背上,不痛,但惹恼了我。我回转身去,她已经走远了,我只看见她的背影,我低下头,捡起了手边的香烟,不确定她是不是早上回头的那个女兵。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翻身,床便吱呀响着,那个女兵的背影随之浮现在我的眼前,越是让自己不要去想,就越是忍不住地去想。
第二天下午,我又坐在了那个阶梯上,这里很少有人经过。她来了,还隔着很远,我便看到了她的身影。
我的记性很好,见过一次的人,都能够被我记住,她的身形瘦高,瓜子脸,脚步干脆,脊背挺直。
我看着她渐渐走近,看清她的脸,她的肤色偏小麦色,脸上没有杂质,眼睛大,睫毛翘长,上下唇都很厚。
“喂,挨打了?”她似笑非笑的问我。
“没有。”
“那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
“等我?”
“谢谢你的烟。”
“不客气,你是四川人?”
我点头“阳城的,你呢?”
“我是蓉城的,你脾气还挺犟的。”她说着,好像很喜欢我这样的性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一天嘴巴太臭了,早就看不惯他了!”
“你好大了?”
“十六,你呢?”
“我十九。”
她的话音落下,我想到那句俗语,女大三,抱金砖。
“有没有喜欢的人?”她突然问。
我心头咯噔一下,这女人,怎么比我还直接,简直是一点也不遮掩自己的心意。和刘梅羞涩的模样比起来,她简直是个女英雄。她和我见过的扭扭捏捏的女孩儿都不一样,我对她更加来了兴趣。
“没有,你呢?”
她仰头笑着,笑声感染了我,我的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看着她,跟着她笑着。她的牙齿整洁,微黄,声音干脆,
“现在有了,”她看向我,笑意盈盈,“我很喜欢你的性格。”
没想到,我竟然不好意思起来,我感觉到我的脸在发烫,对上她的眼睛,我先一步埋下了头。
我们隔着围栏,坐在阶梯上,背靠着背,她的身上一股花香,直往我的鼻子里钻。
她比我高出一整个脑袋,我想着,这样以后亲嘴,我还得踮起脚来才能亲到她,我不能站着和她亲嘴!
这天之后,有好些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她,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去石阶那里坐一会儿,期待着她能够出现。
她太可恶了,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横冲直撞进我的世界,如同丢入平静河面的石头,即刻下沉,没了踪迹,却搅得河面涟漪荡荡,久久不能平息。
在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后,我踩过蓬松的积雪,将脖子和脸捂得严严实实。阳城多年不见下雪,冬天也算不上冷,但我每年还是会长冻疮,到了北城,也不例外,手脚先是肿得麻木,一遇热便瘙痒难耐,我手上的皮肤破开结痂,晚上一放进被窝里,便更加地痒痛难忍。
石阶太凉,我便在那里上上下下,来回走动着。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她,去问了班长,他的消息比我还闭塞,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我好歹还知道她们是出去学习了。
我走出宿舍,故意将脚往铲到一旁的积雪堆上踩,抬头看见石阶那边,围栏的另一边堆着一个雪人。我冲上前去,跳起来就往围栏上踹,围栏被踹动,连带着雪人被我踹掉了脑袋。
“你做啥子!”
她压低声音,气愤地喊着,接着从我的右手方向冒了出来,原来她一直躲在那颗树后面。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她长胖了些,脸颊上都堆出肉来了。
“你赔我雪人。”她瞪着我,气得想要踹我。
“好,我赔你一排!”我兴奋,蹲下来就开始捏雪人,我捏得很丑,但手脚麻利,很快就捏好了一排。
在这个过程中,她蹲在我的身前,问我,“你有没有想我?”
我点头,我真的太想她了,我恨不得冲过去,抱住她,马上将她带回家,告诉我的父母,这是我喜欢的女孩。
“我给你带了礼物。”
我抬头,看向她,她的双眼明亮,和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一样干净,我的心同我手上的冻疮一样,热乎乎的,像是有羽毛在挠,痒痒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围栏的空隙很小,只能过一个手指,她将盒子打开,是一支黑色的钢笔。
她就从空隙里,将钢笔递给了我,她的指尖划过我的手心,钢笔是冰凉的,她的手暖洋洋的。
“谢谢。”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礼物,此后多年,我也没再收到过任何人送的礼物。
我的人生是失败的,我时常在酒后半醉半醒的时候,回忆起过往的所有,她是唯一一个爱我的女人,她将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不觉间,我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我不愿再去提起她,这些年,我尽最大的意志力,避开她,避开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
我曾经把那支钢笔丢进了河里,转头又发了疯一样的找了两天,把它捞了回来。我这一生,始终活在她的阴影当中。
她笑着问我,“你没有想过送点什么给我?”
我想了许久,一直到她离开,我也没想到送什么给她合适。她因此生气了,两天没有理我。
我去问了正在给女朋友写信的班长,他照例先问候一遍我娘,然后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凳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也在发愁,不知道送什么给他的女朋友。最后,我们托人买了两条红色的围巾,款式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将围巾裹在我的大衣里面,夹在胸口,到了围栏前,我猛地拍了自己的脑门儿。多好看的围巾,却只能这样粗暴地扔过去,我担心被人看到了,这是会被处罚的。
我的胆子没有她的胆子大,毕竟我是惹了事儿才从家里出来的,要是再被部队处罚,退回原籍的话,我这辈子算是一点儿盼头也没有了。
她来了,板着脸,瞪着我,脚步一点也没停,冲到了我的面前。
“冷不冷?”我问。
“不冷!”
“鼻子都冻红了,还嘴硬呢!”看她鼓着脸,气呼呼的样子,像只小猫,让我忍不住想去捏一捏她的脸。
她不说话,我们面对面蹲着,她将脸别到一边,不看我。
“我没送过谁礼物,给你买了条围巾,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说着,将大衣解开,围巾放在我的膝盖上。
她的食指在围巾上划过,我伸手捏住了她的指尖儿,她抽回手,我们四目相对。
我突然想起,“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谢露。”
“哪个露?”
“露水的露。”
她的名字和人一样,晶莹剔透。
“我叫吴胜,胜利的胜。”
“你把围巾扔给我。”她说着,蹭的一下就站起身来。
我的脚都蹲麻了,站起来时针刺一样,连忙伸手撑住了围栏。
“不行,等会儿弄脏了。”我不敢说实话,其实是我害怕被抓到。
“那怎么办?”
“我先保管,放探亲假的时候给你。”我眼睛一转,理由张口就有。
“就只给我看看?”她又气又笑,又气冲冲地走了。
我环顾四周,跟着也回了宿舍。
冬天不紧不慢地过着,过去的一年里,隔着围栏,我时而惹她生气,时而逗得她仰头大笑,有她在,我再也没有自己买过烟。
我坐在火车站的大厅里,手里捏着车票,两张车票,说好了的,把她的也买上。
人流之中,她一路跑了过来,冲到了我的面前,她总是这样,一天用不完的劲儿,跟吃的饲料一样,我喜欢这样的她。
“走吧!”她拎着行李箱,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我关心着她,时不时经过她的座位,顺手给她放下一个橙子,过一会儿,又给她拿来两颗奶糖,我喜欢这样走过她的身边,一次接着一次,每一次都同第一次见到她一般心动,循环往复千万遍,我爱她,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爱人。
火车停在蓉城,我跟着她下了车,我们一前一后,她带着我,吃了她最爱的小面。我们克制,我们是最亲近的人,却又时刻保持着距离,我没有轻易去触碰她的心思,单是看着她,我便觉得幸福。
她送我上了客车,我们约定,过年之后,我立刻去找她。
我坐在车上,看着她脖子上红色的围巾,这围巾衬得她更好看了,不,是她原本就特别好看。
离别是漫长的,我人回到了家中,心却留在了蓉城,跟着她飘呀飘,嗅着她身上的花香,走呀走。
这些年,我常常分不清,我是处在过去,还是当下。回忆将我的心刺得千疮百孔,同时又是这样的美好,我的爱人,在我的眼前,永远这样年轻美丽。
我刚放好行李,母亲还没来得及抱我,便按照父亲的话,拿上烟酒,一家人第一时间去往舅舅家。
母亲和舅妈在厨房里忙碌着,饭桌上,父亲接连向舅舅道谢,两家人此后又开始走动了起来。
舅舅主动说,过两年,我从部队转业回来,他便将我安排进武装部。回来的路上,父亲表示,让我别急着回家,在部队多待几年,直接转业回来,争一口气。他不想一直借着舅舅的光,弯腰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我和父亲想的不同,能够有人接受你弯下的腰,便是多走出了一条路,在前途面前,尊严并不那么重要。何况,人家也没有践踏你的尊严,只是叫你敬一杯酒,便可以帮你一个大忙,这是难得的好事。
我没有和父亲多说,回到家中,母亲和姐姐围着我问个不停,弟弟穿着我的衬衣,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衣领理了不知道多少次。
在第二天,我从姐姐家吃饭回来的路上,很远便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穿着一件花袄子,站在我们楼下。
她的个子本来就高,穿着这样红的袄子,看起来喜庆极了,脖子上还围着我送给她的红围巾,跟个新媳妇一样。
“夏露!”
听见我的声音,她抬起头,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吴胜!”
她蹦到我的面前来,突然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她的速度太快了,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真想亲回去,环顾四周,总是有人走过,害怕被人看见,我便忍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
“我实在是想见到你。”她看着我,带着些委屈的模样,惹得我真想将她搂进怀里,狠狠地亲上一口。
“叔叔阿姨不说你?”
她摇头,“他们管不了我。”
我这时犯了难,不知道该把她带到哪里去,想了想,还是带着她上了楼。
“我刚才敲了门,没人开门。”
“我刚从我姐那里回来,我们中午过去吃饭了。”
她跟着我走进屋子里,我忙给她倒水,喊她往沙发上坐。
“你紧张吗?”她问我。
“我爸脾气冲得很。”我很担心,等会儿父亲回来,我该怎么向他解释。
“你也有怕的,”她喝下一口热水,大笑着,“我不得怕!”
“为什么?”
“你爸是男的,我是女的,他总不能跟我生气噻!”
但愿吧,我心里还是担心着,想带她出去,周围都是认识的人,传出去更不好交代,只能忐忑着,等父亲回来,看他具体是什么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