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母亲的哭泣
我们下了警车,跟着警察走进了派出所的大厅。走在前面的警察,在大厅左手边的门前输入了密码,打开了门。
我们被带进了一间办公室,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接着,吴老三被带进了往里走的一个房间,我和母亲被带进了斜对面的讯问室。
一个中年女警察走了出来,让我们在这里先坐一会儿,我坐在凳子的边缘,母亲靠在我左手的墙边。
在我们所处房间的正对面房间里,四个身材匀称,肤色白皙,穿着短裙丝袜,画着浓妆的年轻女孩,歪七扭八地躺在一起。
这个中年女警察坐在我的身边,我的头发因为淋了雨,湿漉漉的贴在头皮上,刘海分成两捋,贴在额头上。她伸出手,温柔地将我额前的头发,划拉到耳后去,她的身上散发着母性的温暖。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就是觉得他人不坏,和他走得近了些,没想到他到处说我是他的女朋友,他每天挣的钱都交给了我,他还威胁我必须和他在一起,我忍不下去,就和他打起来了。”
“你确定没有经济纠纷?”
我摇头,“他转给我五百块钱,我拿了一千的现金给他,就是想他不要再缠到我了。”
她没有立即回复我,而是转头看向对面房间的那几个女孩,对我说,“你这么年轻,还是好好找个班上,多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不要去卖菜了。你看这几个,没皮没脸的,把自己搞得这么廉价,一辈子还有啥子盼头。”
母亲听到她的话,说道,“我们娃娃还没耍朋友,就被他这样子乱说,他倒是不要脸活够了,我们娃娃咋个做人。”
母亲说着,嘴唇颤动,泪水从她的双眼中直线滚落下来,她别过脸去,抹掉了眼泪。
我耷拉着背,仰起头抑制着泪水,一切的错误都是由我而起,是我把人想得太简单了,是我天真地以为,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旁人,哪怕再无赖的人,也能讲得通道理。
“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单纯。”我对母亲说。
看着母亲流泪,我心痛无比,但同时,事情的错误出于我,我也不会把所有的责任归咎在吴老三的身上。我确实还很傻,但也确实没有母亲想象的那样单纯。
女警察听着我的话,看着我哭泣的母亲,顿时生了气,“听到没有,你娃娃说了,她没得你想的那么单纯!”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母亲抱不平,在因我这个不懂母亲苦心的女儿来气。
“不要哭了,有事情就解决事情,我会去承担的。”我自言自语一般说着,我痛恨使母亲伤心的自己,我无心哭泣,泪水不会使人泛起同情,眼泪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
“人是我打的,要你来逞英雄!”母亲调整好了情绪,对我吼道。
我知道,她是害怕留下案底,对我的将来造成影响,可我,不会再让母亲挡在我的前面,那样只会使我一生也弥补不了对母亲的愧疚。
因为我,她把这些年咽进肚子里的泪水加倍的流了出来,还是在这些陌生的人面前,她最看重的脸面,已经被我撕了个干干净净。
我听见吴老三的声音,他不断地喊着我的名字,如同索命的阴差,誓要将我拉入地狱。
半个小时后,一个高大的年轻警察走了进来,“监控我们看了,是你们先动的手。”
我点头,没有否认。
“你们打了人,你们还先报警,”他继续说着,“前因后果我们也了解了,如果说是他不松口和解,我们就要走程序,这个是要留案底的,以后工作也要受影响的,咋个这么冲动,有啥子事情要讲道理好好说!”
我点头,看着母亲走到我的身边,我知道,她是一定要替我去承担后果。
“确实是我不对,该怎么处罚,我认罚。”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刻,我如释重负,比起一再地逃避,接受来自正义的审判,终于使我平静下来。
“好,你们先在这儿,等他酒醒了,如果说他不追究,你们就可以走了。”
我点头,和母亲坐在一起,我偷偷地看着母亲的侧脸,她的头发凌乱,双眼通红,我低下了头。
两个小时后,我们签了字,拿走了随身物品,走了出来,大厅里的警察们正围站在一起,吃着外卖。
我们迈下阶梯,看到了等在路边的张长明,他看到我们,立即冲了过来,小声问道,
“没事嘛?”
我摇头,母亲也摇头。
“没事就好。”
我们三个人并肩走着,走在人行步道上,我与母亲比着步子走,她想甩开我,我只想跟着她。
张长明拉住母亲,“脚又肿了,还走那么快!”
听到张长明的话,我猛地停下了脚步,我竟然没有关注到母亲受伤的脚,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自私。
“章秋!”
我又听到了那索命的声音,但我已不再害怕,如果他再来纠缠我,我已经做好了和他拼命的准备。我回头看去,吴老三站在我身后,空出很长一截距离,他站在那里看着我,挑衅地看向张长明和我母亲。
我仇恨地瞪着他,他的人生溃败,难道就应当拉上别人陪葬吗?
他如今的局面,是他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他是一个成年人,没有任何人有拯救他的义务,更没有任何人应当对他的人生负责。
一个成年人,应当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能自我拯救的人,只能坠入深渊。
张长明拉住我的手臂,他背着王素英,拉着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们经过早上打架的街道,那些铺面里的人看着我们,或许都在好奇,事情到底是怎样处理的。
我低下头,不敢去面对任何的目光。
母亲躺在床上,张长明忙碌着炖排骨汤,我躲在楼顶,抽出一支前些日子买的那包烟。
我吸进最便宜的烟雾,脑子发疼,胃发吐,我该怎样走出家门,接下来,我该怎么去做人?
我站在这里,看着楼下空旷的地面,如果摔下去,头向下,应该是能够死得干脆的。
抽完手中的烟,我坐回脚边的砖头上,我是母亲和张长明的依靠,我说过,我一定会成长为一棵大树,为他们遮风挡雨。死亡,是必然的,每个人都会走向这个终点,既然人最终都是要死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要死,也应当是吴老三这样无耻的人立即去死,我凭什么去死,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我又抽了一支烟,吹了一阵风,脑子清醒了一些,我起身往楼梯的方向去,我听见了下楼的声音,看见了母亲和张长明的背影。
我放慢了脚步,在听见他们的关门声后,才下了楼,回到了家中。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不会轻易去死的,我还想等着不久后的哪一天,吴老三喝酒喝死了,我往他的葬礼上砸屎呢!
这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他不再出现在市场上,也没有听到他死了的消息。这使我想起他曾经说他自己是祸害,祸害留千年。他没有快点儿死,真是令人遗憾。
我在家中一连睡了半个月,每天吃了便去床上躺着。市场监管局将我生豆芽的地方查封了,说我不符合生产标准,但是在他们的检测中,我的豆芽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一个穿着便装,带着工作证的年轻男人找到我,他说现在像我这样诚实的人不多了,他建议我去城边找一个地方,办好相关的证件,继续种这样特色的豆芽。他很年轻,看起来像是刚出来工作。
现在的我,连门也不敢出,还谈什么重头再来,我躲进屋子里,谁也不见,更不敢打开手机,我害怕在同城的短视频上刷到我与吴老三打架的视频,害怕翻开下面种种揣测的评论。
不过是从床上起来去上了个厕所,我便已经头晕眼花,没有了力气,我很想出门去,但我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张长明和母亲没有骂我,也没有说教我,每天做好饭,便叫我起来吃饭,我胡乱地扒上两口饭,又回到房间里去躺着。
那天,窗外的黄桷树只剩下光枝丫,同我的生活一样,失去颜色,我没有死,但也没有活起来。
这天,黄桷树的枝丫上长出了嫩芽儿,又过了几天,开出了红色的花,花瓣落了,我站到窗前,看着落了一地的花瓣,走出了家门。
我站在楼下,脚下是黄桷树的果实,落了一地,抬头望去,它的枝叶繁茂,我清醒过来,开花是春天的时候,现在已经临近冬天了,生活在我的心中,还是春天,它远没有枯萎,它正在绽放。
我的脚步轻飘,头晕得厉害,提不起劲来,但我还是戴上了卫衣的帽子,沿着人少的小路,绕到了无人认识的马路上。
我从这里,驼着背,埋着头,走到了城边的公园,我感觉我的力气就要用尽,我快呼吸不上来了。
耳边响着喇叭声,声音逐渐靠近,“买馒头,买老面馒头,买馒头,买老面馒头……”
我听着声音的方向,冲出了人行步道,翘首以盼,卖馒头的三轮车终于驶入了我的视线,我向他招手,买下了一袋馒头。
啃着馒头,噎得我伸长了脖子,我跑进一旁的超市,拿起一瓶水,猛地往嘴里灌着。
老板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以为是会打人的精神病,直到我付了钱,走了出去,才听到他骂出一声国粹。
我就这样踩着没拉上后跟的帆布鞋,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抱着馒头和水,疯子一般走着。
雨后的公园里,到处湿漉漉的,新鲜的空气直往我的鼻子里钻,我躺在地上,雨水浸湿了我的衣服,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冷。
我就这样睡了一觉,最后还是被冷醒的。我回到家中,发了烧,咳了两天。
张长明问我,“你怎么想的,找个班上?”
我摇头,“我还是想卖菜。”
“我们是担心你。”
“吃了一次亏,长了记性,也就不得再那么蠢了。就算是上班,也是要吃亏的,只要出生社会,咋个都躲不掉的。”
母亲推门进来,看着我,“那个三轮车我不用了,你用,等我脚好了,我买新的。”
“等你脚好了,我给你买新的。”我望向母亲,很肯定地对她说。
“没出息的,”母亲说,“没想到说挣钱了让你妈过好点,你还安逸,还给我整个新的三轮车,还要等我出去卖菜!”
母亲的话音落下,我们的脸上都流露着笑意。
“就是要长记性了,也不晓得随了哪个,一天犟得很!这回,再不好好做生意,三轮车的钱个人双倍给我!”母亲说着,转身去了外面。
张长明看向我,他仍旧相信着我,“好好干,争取把你想的都实现,犟就要犟点出息出来!”
“嗯,我晓得了。”这一次,我是真的长了记性。
“出来吃东西。”母亲在客厅说着。
我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吃着母亲洗在竹筲箕里的草莓,客厅里,只听见我们吃东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