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 解决
阿木拉着我,坐在他的旁边,我们借着路灯的亮光,骑着他的三轮车,吹着微冷的夜风,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
我的耳边充斥电瓶发出的嗡嗡声,以及车轮经过小坎坷时,车厢抖动的响声。
“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阿木看向我,无奈叹气。
“脸痛不痛?”阿木指向我被吴老三打到的右脸。
我摇头。
他又说,“你这样我一点也不放心去简城。”
“为什么要去简城?”我问他。这个消息,我已经知道两天了,却一直没有回复他,也没有关心他的意思。
我本以为,我的冷漠与忽视,可以使我和阿木之间再无交集,我便可以把对他的喜欢藏在心里,哪怕是他本人也不会打扰到我,我只需要坐在马路对面,同以前一样欣赏他,这样便足够了,对当下的我来说,这样也是最为美好、轻松的。
“哥哥在那里开了一家新店,家里那边请的烤饼师傅,有事情耽搁了,还要过两天才来,哥哥让我先去那边,开业之后再回来。也有可能,就不回来了,在简城负责新店。”
知道阿木要离开,我失落,以后便没有机会坐在我的地摊前,像欣赏一幅画一般,静静地看着他了。随即我又想到,与吴老三这样一闹,我也是不会在那里继续摆摊了,即便我想,母亲和张长明也绝不可能再同意的。
“我舍不得你,”阿木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什么?”我问。
他的双眸干净明亮,在他面前我自觉黯淡,但他却不这样认为,他说,“看不到你笑,害怕我不在,你被欺负。”
“没事的,我还有爸妈在身边,不会被欺负的。”这时我才醒悟过来,在真正危难的时刻,真正无人理解,被人唾弃的当下,站在我身边,为我解决问题的,只有我的父母。他们确实强硬,不太愿意听我的倾诉,但他们也从未吝啬过对我的付出。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爱,我也不应当苛刻地去渴求他们的爱,能够同我的衣服一样合身。父母的爱,更多时候像御寒的棉衣,不合身,也不好看,但每一个寒冷的冬天,都能凝聚起足够的温暖,让我们不被寒流伤到,平安的生活下去。
“你以后不要和那样的疯子在一起了,你会吃亏的。”
阿木的气息扫过我的脸颊,暖洋洋的,他的手搂住我的肩,担心我摔下去。
他挡在我的面前,替我解决着麻烦,他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的身上有足够的勇气,让我感到安心。可这终究是短暂的,他就要离开,接下来的一切,仍旧需要我自己去面对。
车子停了下来,他将头贴近我的脸颊,他的手紧紧搂着我的左肩,我清晰听见他心跳的砰砰声。
“我真舍不得你。”
“简城也很近的,还会有机会再见的。”
他微微点头,贴得更紧了些,我闻到了他身上烤饼上撒的芝麻一样的味道,很香。
“我要回家了。”我告诉他,轻轻推开了他。
他看着我下车,在我回头时,向我挥手。
在我上阶梯时,我又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这时,他的身影已经走远。
“章秋,我舍不得你。”
“没事,我们还会再见的。”
“早点休息,以后不要和不好的人待在一起。”
“好,再见。”
“再见。”他的语气中满是不舍。
我放下手机,希望他能够离开,不再回来,我不想我喜欢的人,看到我的不堪,看到这样丑陋的我。
母亲和张长明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咋个还不睡觉?”我出声,打破了冷凝的空气。
“等你,你不回来,我们不敢睡,”张长明看向我,“你去哪儿了?”
“那个卖烤饼的阿木要走了,我们一起聊了一会儿天。”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去找了吴老三。
张长明叹气,手里夹着的烟燃烧出长长的一截烟灰,“快去睡觉了,我给你提个醒,以后晚上,八点以前,必须回家,不准再出门了。”
我点头,“晓得了。”
以往,我一定会与他们大吵大闹,觉得这是在限制我的人生自由,现在,我没办法去反驳。
我逃回房间,母亲和张长明的沉默,几乎没动的饭菜,那一地的烟头,都在向我述说着他们的无奈与无助。
吴老三的电话不断地闪亮了我的手机屏幕,一直到深夜,我隔着门听着,确认张长明已经离开,母亲也已经回到了她的房间,又过了许久,我才压制着怒气,接起了吴老三的电话。
“你想做啥子?”
“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凭啥子?”
“你跟我床都上了,你现在是我的人,你不跟我在一起,哪个会要你这个烂货?”他越说越来劲,声音不断加大。
“你就说,你到底想做啥子?”
“你不跟我在一起,那你等到,明天早上,你看你妈能不能在那儿摆摊,这条街,都不可能再有她的位置了,我说了算!”
“哦,那明天来看。”我挂断了电话,躺在床上,平静地思考着,我应当怎样去解决这个事情。
吴老三已经说得很清楚,明天早上他要与我母亲大闹,让我们丢尽脸面还不算完,是一定要将我的脸皮扒下来,才算结束。
与其等着他来开战,不如我先一步将事情闹大,只要我咬死不承认我与他发生过什么,他又能怎么样呢?
一夜无眠,我比闹钟更早起来,却发现母亲坐在沙发上,我疑惑,她不会根本没有回房间去吧?
“走吧,把你的豆芽扯了。”母亲对我说。
我点头,换好衣服,扶着母亲出了门。
将母亲载到种豆芽的房子里,待她坐下后,我将门关上,冲下了坡道,径直奔向吴老三的三轮车。
车在这里,却不见人影。他车上的鸡,也都没有处理,蓝色的塑料筐里,血水平静地倒映着路灯。
我猛地一踢,血水动荡,我将他的鸡扔得遍地都是,将他的秤砸向地上,而后回到了扯豆芽的房子里。
我和母亲坐在小马扎上,专心地扯着筐里的豆芽,将它们整齐码放。
在我们将豆芽扯好,准备载下去时,踢门声猛地响起,我抬头,吴老三脚步无声,面无表情,鬼一样地走了进来。
我心口一惊,随即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出房门,一路向坡道下走去。
这时,他拽住了我的手腕,钳制住我的双手,反将我控制。我一路挣扎,一直到他的三轮车旁,他将我抵在车门上,试图拿绳子将我绑起来。
路的对面,卖莲藕的小孙和鱼贩夫妻,相继将脸别到一边,装作没有看见,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畜生!”母亲大骂,跛着脚冲下来,她的身上背着收钱的包,我看到了包口蓝色的刀把。那是一把家里淘汰下来的薄刃菜刀,前些天我拿到生豆芽的这边,用来切西瓜的。
母亲扑上来,撞开了吴老三,我旋即闪到他的身后,将母亲拉到了一边,按住了她拔菜刀的手。
“要点脸,不要不当人。”我看着面前这个令人作呕的人,对他的本性残存着最后一点希望。
他没有说话,转身去捡起地上的秤,我扶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回到扯豆芽的房子里,确认关好了门。
“咋个回事?你就等他抱到你?”
“我挣脱不开。”
“他咋个突然跑上来了?”
“我刚才下去把他的秤砸了,把他的鸡甩了。”
“你要做啥子,还嫌不够丢脸?”
“他威胁我,说我不跟他在一起,他就要找你的麻烦,反正都躲不过,我不如先试一下,看他到底有好凶。”
“畜生,他敢来,老子跟他拼命!”
“不要把刀摸出来,”我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只思考怎样能够不伤害到我和母亲,“打架归打架,摸了刀,只会把我们毁了,他烂命一条,说不定哪天喝酒就喝死了,不值当。”
母亲看向我,“你不管,你把豆芽拖到那边的市场去卖,他只要敢来找我麻烦,有他好看的!”
“今天就在这边,事情是我惹起来的,我如果躲开,那只会坐实我跟他之间不干净。”
母亲没有说话,默认我的话。
我将豆芽载下去,母亲随后赶来,我们便守在这里,等待着吴老三前来找麻烦。
没有想到的是,他不来找我们的麻烦,慢条斯理的将鸡肉处理好,天色大亮时,他开始四处游走,将他给我转账的记录,不断地给旁人看。
街道上人愈多,我无地自容,特别是在看见阿木拖着他的烤饼摊前来时,我愤恨吴老三到了极点。
他狂喝下半矿泉水瓶的白酒,转头挑衅地看向我。我等待着,看着他的眼神涣散,步履不稳,我疾冲上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我拽着他的领口,他红色立领短袖的领口上已经发灰,酒气扑打在我的脸上,使我想要作呕。
“你凭啥子说你每天赚的钱都给了我,我拿了你的钱吗?”
他冷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将手机举了起来,我看见屏幕上显示的转账记录,这五百块钱,将我钉在了耻辱柱上。
我从他的裤兜里摸着,我将昨晚给他的这一千块钱砸在他的脸上,“你是不是人,你真的恶心!”
他丝毫不在意,推开我,站起身,向另一边走去,拿着他转账的记录,我拉住他的后脖颈,将他带了回来,推到了他的三轮车坐凳上。
“你真不要脸,你真是不当人!”
他全然不听我的话,“你不让我好过,你也不要想好过,你看那个卖烤饼的男娃儿还看得上你这个烂货不。”
我气愤,羞耻,痛苦,却又无奈,我不能真的伤到他,我是先动手的人,我已经不占理。
阿木上前来,将我拉到他的身边。阴沉的云层逼仄,雨点砸下,雨水将地面湿透,我们的脚下,污水横流。
“你就在这里,他不敢过来的。”阿木一边做着烤饼,对我说着。
“你没去简城?”
“昨晚上没有做出足够的烤饼,哥哥说,让我今天晚上走,明天开业,能够赶得上。”
我不知道,是同阿木说的这样,还是他因为不放心我,所以故意拖延了时间。我不敢去想,阿木对我越好,我就越感觉到自己的糟糕。
吴老三从三轮车坐凳上撑起身,他盯着阿木,踉跄着走上前来,我害怕给阿木带来麻烦,随即挡上前去,拦住他的步伐。
街对面的母亲见状,站了起来,就要往这边冲,这时,阿木先她一步,冲了上来,将吴老三踹到了地上。
街道上人来人往,一阵轰动,无数的镜头对准了我们,我连忙推开阿木,绝不能给他带来困扰。
他拉着我,让我站在他的身边。吴老三被人扶起来,又走上前来,阿木见状,将案板上的尖刀猛地插到了手边的木板上,稳稳地立着。
吴老三踉跄着,“你要杀我,”说着,他便将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对着阿木说,“往这儿捅,你敢不敢?”
他身上的皮肤松弛,瘦的能看见肋骨。
阿木继续做着烤饼,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是警告他不要上前来。母亲从对面冲了上来,将吴老三拉到一边,在他的脸上扇了两个耳光。
母亲质问他,“你要不要脸,这是在大街上,你脱衣服做啥子!”
他不回答,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
我拉开母亲,我们回到了对面,看着他爬起身,将衣服穿起来,站在他的三轮车前,死死地盯着我。
围观的人散去,我们坐了下来,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正当我们售卖豆芽时,吴老三缓了过来,有了一些力气,他又举起手机,向他身旁的人说着。
阿木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回头看去,母亲紧皱着脸,在打着电话,我想应该是给张长明打去的。他带着我走在后面的铁轨上,抽出一支烟给我,“冷静一下。”
我们并肩抽着烟,在满是尿骚味的泥地上。我想向他解释,我不是吴老三口中那样的人,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单是要将这件事情说出来,还未开口,我便觉得无地自容。
“没事的,不要害怕他。”阿木吐出一口烟雾,将剩了一截的烟扔到一旁。
“谢谢。”
“我在这里呢。”他说,转身时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走出去,吴老三挑衅地看向我,和他旁边的人说着,包括那三个整天在周围晃荡的女城管,她们也在听着。
其中一个和阿木交谈着,我走上前来,她便转身走了。
“她说什么?”我急忙追问。
“她说,那个疯子说,你是他的女朋友,他每天赚到的钱都交给你了。”
“放屁!”
我怒火攻心,顾不上许多,冲进人群,抢过他的手机,无助地解释着,“我不是他女朋友,我没有收他的钱!”
地上的钱,已经被好心人捡了起来,放在他的三轮车坐凳上,我指着那一千块钱,苍白的解释着,
“他只给过我五百块钱,不是我要的,我还了他一千块钱!”
在我的解释中,越抹越黑,我看着那些冷笑,一副副了然知情的面容,看着那些轻蔑的目光,听着讥笑的声音,我真想吴老三能捅上我两刀,给我个痛快。
我想不清楚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将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我没有想过,迈入社会,给我上的第一课,便是这样的残酷。
母亲挤进人群,“走开,都走开,我已经报警了!”
在母亲的话音落下时,警车已经开了上来,我大喊着,压过了吴老三的声音,“我申请,带我回警局调查,我申请带我回警局调查!”
终于如我所愿,警察将吴老三带上车,我与母亲坐到了中间那排,车门关上,我的耳边即刻无声,我终于得到了短暂地解脱。
我决心将来龙去脉都一一与警察说明,但我绝不可能承认我与他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我说不出口。我只会说,他喝醉了,我们什么也没发生。明明受到伤害的是我,我却比他更觉得丢脸,无法将事实说出来。道德能够约束的,只有在意道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