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走
早上我起来,走出房门时,发现母亲竟然还没有起床,这么多年以来,她晚于四点出门的时候,掰着手指头也能数过来。
她叫住了我,从房间里走出来,“你今天不要去卖豆芽了。”
“为啥子?那么多豆芽,不卖咋个办?”
“今天喊你张叔帮到卖,你不要去卖豆芽了,这几天长出来的豆芽卖完了,以后也不要种了。”母亲神情严肃,以命令的口吻对我说道。
“不卖豆芽,我做啥子?”
“做啥子都要得,就是不准再卖那个豆芽了,你张叔给你安排了,去幼儿园上班。”
“我不想去,我就想卖豆芽。”
我偏着头,倔强地盯着母亲,怒气冲上了我的头顶,为什么我做什么事情,她都总是这样反对我?
“你卖出个啥子名堂来了?你挣的那点汤汤水水,够不够你活?”
我无法回答,但心中仍旧不服气,此刻我无比地痛恨自己,我是这样的没有用处,连自己最基本的生活也没办法解决,还谈什么远大的目标,谈什么未来?
“不准再卖菜了,等两天去幼儿园上班,天天和那些没出息的人混,不长点脑壳,皮都臊完了,还不晓得屎臭!”
“我不去,我就不去,我说了我不喜欢上班,你为啥子非要逼我去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天天逼我是为我好?”
“听不懂人话的东西!”
我换好衣服,母亲守在大门口,我推开她,她没有准备,被我突然一推,没有站稳,眼看着要摔到地上,我冲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等她站稳后,我松开了手。
母亲看我还要走,急忙上前来抓我的手腕,我侧身躲开,冲下了楼梯,撞开了上楼的张长明。
“拦到她!”母亲大喊着,往前来追我。
张长明正要转身,听到王素英痛苦的呻吟,他转头看去,王素英踩空了楼梯,摔了下来,幸好一只手抓住了栏杆,才不至于摔得太严重。
“你快去追她!你快去!”
“你逼她做啥子嘛,娃儿大了,有啥子好好跟她商量嘛。”
“我是害怕,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么多人都在议论,我害怕她那个瓜脑壳遭骗!”
“这么小就晓得出来做生意的娃儿,能有好瓜?”
王素英试着站起来,还没站稳,便因脚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弯下了腰,随即又坐了回去。
“脚腕扭到了。”
张长明上前查看,试着扭动着她的脚腕,“先去医院。”
他将王素英背到背上,放到三轮车的车厢里,一路颠簸,载着她去往最近的医院。
我冲向种豆芽的房子,走到半路,沿着坡道上来的吴老三叫住了我。
“小秋!”
他突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旋即环顾四周,将他拉到了一边,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便是菜市场,我无法想象被市场里的人看到了,又会有什么样不堪的传言出现。
“你做啥子?”
“我上来看下你。”
“我不需要你看,我跟你没得任何关系!”
“咋个了,哭了?”他抬手就要伸过来摸我的脸。
在他的手伸过来的前一秒,我将身体后仰,别开了脸,“你烦不烦?”
“我帮你一起扯豆芽。”
“我不卖了。”
“为啥子?”
“以后都不卖了!”
“挨骂了,还是吵架了,哪个欺负你了?”
“没有,我累得很,你不要在我耳边吵了!”
“真的不卖了?”
“嗯。”
“走!”
“去哪儿?”
他伸出粗糙的,带有皲裂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快步走下坡道。
市场里面的人们忙碌着,我不断挣扎,他不放手,我旋即将脸别到一边,不让一辆辆正上坡的三轮车上的人们看到我的脸。
我坐上他破旧的,就要散架一般的三轮车,伴随着车厢吱呀吱呀的响动声,向着另一条路驶去。
天色大亮以后,我们来到了另一个市场,我躲到了一边的花坛上坐着,看着他忙碌,拍着手叫卖着,很快便将车上挂着的鸡肉卖得差不多了。
我们骑着三轮车离开,我不在意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该去往什么地方。
我没有怪母亲的意思,我只觉得是自己太不争气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接起张长明和母亲打来的电话。
中午,我们在没人的路边长椅上,吃着他打包的牛肉面,气温说降就降,远处乌云游动,没多久便聚集在了我们的头顶。
“你妈为啥子骂你?”
“也没啥子,过了就好了。”
“手机给我。”
“做啥子?”我握紧手机,害怕他是要接起母亲给我打来的电话。
我和母亲之间的相处,是没有隔夜仇的,等我回到家,不回房间去,坐在沙发上,等她将厨房里炒好的菜端出来,叫我吃饭,我们坐在同一张饭桌上,便心照不宣的和好了。
我清楚,如果母亲知道我和吴老三在一起,从此以后,我大概是再也进不去家门了。
他从我手中,一把将手机拽了过去,我这才意识到,他不喝酒时,我们之间的力量悬殊。
“我们走吧,我带你走。”他看向我的侧脸,我没有与他对视。
我满心只想着,怎样能够使母亲气消一些,怎样能够得到她的认可,不再日复一日地令双方都伤心。
他见我不说话,拿起我的手机,输入了密码,点开了我的收款码。
“你咋个晓得我的密码?”
“我从小观察力就好。”
他用手机扫了我的收款码后,将我的手机还给了我,我收到了一条支付信息,五百块。
“这是今天卖的钱,我说了,以后我挣的钱都交给你,我不抽烟,酒也不喝了,连烟酒钱都不用留!”
我起身去接母亲打来的电话,是张长明的声音。
“小秋,你在哪儿?”
“外面。”
“你快回来,你妈脚……”“喊她快点滚回来,不然就不用回来了!”张长明的声音,完全被王素英盖住了,我挂断了电话,不想与他们说话。
内疚和气愤,挤在我的心口,我不愿低头说道歉的话,我也不会哈巴狗似的跑去围着她转,我还需要时间再冷静一会儿。
“又被骂了?”
我坐下来,望着黑压压的云层,久久不见暴雨落下,原本闷热难耐的气息,此刻都被凉风吹散,秋天来了。
“我们去简城,租一个房子,不在这个地方,不看到这些烦心的人了。”
“你就那么想走?”
他沉默良久,“人清醒了,不走,哪有脸活。”
“然后呢,去了简城呢,你怎么打算的?”
“那边我也有认识的人,我继续卖鸡肉,你跟我一起,你想待在屋头也行,每天挣的钱,除了开销,我们攒下来,过两年买套房子,到时候你妈气也消了,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我们娃娃也有了,我爸妈也会很高兴的。”
电话再次响起,我犹豫着,接了起来。
“章秋,我白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丢我的脸的,你说你跟那个畜生没得联系,别个都看到你和他拉到手在走,你是在把你妈当猪骗?从今天开始,我没得你这个女儿!”
不觉间我泪流满面,母亲不再要我,张长明也会站在母亲那一边,此后,我便真的无家可归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颜面走在大街上呢?
她从未对我说过这样重的话,我也从未想过,她会真的不愿意要我这个女儿。
吴老三上前来,伸手帮我擦眼泪,我靠在他的怀中,对他说,“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一整天,我都坐在他的三轮车上,跟着他去向他想要去的地方,到了晚上,我们来到了城边的一家宾馆。
他走在前面,我避开旁人的目光,跟在他的身侧。
“要个房间。”吴老三站在柜台前,我坐到了靠近楼梯的凳子上。
老板是个瘦高的中年女人,她与吴老三形成强烈的对比,吴老三站在柜台前,就好像谁单独拿了一个头在柜台前晃一般,而老板站起来,能够完全看到她腰以上的部位。
我的余光瞥见,她看向我,目光打量着我,随后又看向吴老三。
“一百。”
老板的话音落下,吴老三瞪大眼睛,往后退出两步,“我们朋友来都才三十,你收我一百!”
“那是钟点房。”老板有些不耐烦。
“那也收一百也贵了噻!”
“你不住可以走。”
吴老三不说话了,他从兜里摸出现金,又摸索着,拿出了他的身份证。
我正在想着,如果她要我的身份证,那么我就回家去,回到种豆芽的房子里去,然后呢?
我该怎么出门去呢,怎么走在大街上,怎么与邻居们擦肩而过呢?
她没有要我的身份证,带着我们上了窄暗的楼梯,到了二楼,楼梯正对的一间房。
进了房间,我看着面前的暗红色木椅子,坐到了椅子上,半埋着头。
我真想回家,可是,回家就意味着,我必须要遵从母亲的安排,远离当下人们的议论,走入平淡、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生活中去。
我还没有想好,执拗的我,又如何能够轻易低头呢?
老板退出去,关上了门,片刻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我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吴老三去开门,门开后,老板向我走了过来。
“我问一下,你好多岁了?”
我有些茫然,抬头看向她,“十九 。”
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吴老三,转身走了出去。
吴老三关上门,换了拖鞋,我看着一旁不知道多少人穿过的鞋子,心中烦闷。
“冲个澡?”
“不想。”
“那我先去。”
我看着他走进磨砂玻璃的厕所,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到底应当怎样去选择?
真的同母亲说的那样,我这一辈子,注定成不了什么事情?
我的头愈埋愈低,仿佛这样,我便能够逃开现实给我带来的一切困扰,我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只要活着,我就必须要去面对,我不会自寻死路,那样和在我母亲的心口扎刀有什么区别呢?
我厌恶母亲对我的控制,我不喜欢我的人生被她安排,我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矛盾。但同时,我也能感受到母亲对我的爱,我没法一一例举,可我也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的,我相信她爱我,只是,现在我们都无法向对方妥协。
吴老三从厕所走出来,一丝不挂,我看着他衰老的容貌,蛤蟆一般粗厚的下巴,干瘪的胸腹,瘦削的双腿,以及小腿上刚结痂的大片伤口,我对他毫无兴趣。
我曾听街边的男人们开黄腔说,“只要有洞,关了灯都是一样的!”(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不适,这句话是我以往不下一次,在生活的环境周围听到过的,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打出来了,如果让读者朋友反感,我很抱歉,但这也是现实的一种,即便捂住耳朵和眼睛,不听不看,但那些我们生活中低俗的,难以令我们接受的事物,它依旧是存在的。)
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只把他看做一个人,完全和“男人”这两个字扯不上关系。即便是关了灯,也是无法提起兴趣来的。
“你不去冲一下?”
我摇头,在是否回家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
“什么都不用带,我们到了简城买新的。我明天早上再去加一组电瓶,到了简城,我们就骑到三轮车去找房子,把房子找好了,就去买日用品,等两天把屋头整理好了,我们就去批发鸡来接到卖。”
“那我呢?”
他疑惑,“你没听我刚才说的话?”
“我做啥子?”
“你跟到我一起噻,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又不用你做啥子,你跟到我就行了。”
“那我算啥子,钥匙扣上加的挂件,图个好看,给你撑个面子?”
他没有反驳我的话,“你能做啥子,没得文化,没得手艺,你出去上班?去端盘子,还是去帮别个扫地?”
“我不能做生意,我不能自己挣钱,我就非要你养我?”
“你跟到我就要得了,你想那么多做啥子!”
我不想与他说话,看着手机上无数个未接来电,又看着被子下那个枯草一般的丑陋的男人,我懊恼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