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不配
早上，不到五点，我将电动车骑下坡道，拐向停车场时，看见了背对着我忙碌的吴老三，听见车子的响动，他随即转头看过来。
我停下车，他放下手中的刀，走过来帮我端下绑在后座的筐子，我们是这个路口上来得最早的人。
“今天这么早？”
“嗯，熟练了，就越扯越快了。”更重要的是，我很担心失去这个位置，现在每天都有不少的老顾客到这个位置上来找我买豆芽。
“你不用来这么早，以后我帮你把位置占到就是，要是摆不下，你就直接放到我的车上卖。”
我猛地摇着头，拒绝了他的好意，如果这样做，岂不是在向满大街的人宣告我和他的关系！
“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只是想让你能多睡会儿。”
“没事，这会儿年轻，有的是精神。”
“吃早饭没有？”
“吃了，你快回去忙你的，不要守到我。”我说着，抬头环顾四周，生怕下一秒哪里就走出来一个人。
“你就这么害怕别个看到？”他不高兴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坐到小马扎上，望向他，点了一下头，“你快回去嘛。”
我有些不耐烦，他叹气，转身走向对面，听着他挂在腰间的钥匙发出的铃铃声，我做贼似的四下看着，心中满是不安。
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小马扎上，一想到吴老三，我心中便为难得很，只有看到阿木的时候，我才能感到放松一些。
我的目光落在阿木的身上，他的目光穿过人流，同样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真想冲到他的面前，与他谈天说地，聊到高兴时与他一同仰头大笑。我的思绪随着男孩好看的容貌，飘向了远方。我的内心中有一个独属于我的乌托邦，在那里，我可以尽情地遨游在美丽的情境中，书写一切我喜爱的剧情，使每一个故事的结局都是美好的。
当我再次看向吴老三时，他别开了目光，从他仿佛呼哧着粗气的牛鼻子上，我知道他又愤怒了。
看着街道上的人少了，我便开始收摊，今天我想早一点回家，不想在这里守太久，剩下的两斤豆芽就让它放在冰箱里，留着自己吃。
我正在搅动绿豆时，吴老三打来了电话，我接起他的电话，右手不停地搅动着盆中的绿豆。
“弄完没？”
“还有很多事情。”
“我等你，中午一起去吃饭。”
“不想去，事情没弄完。”
“我来帮你。”
“不用。”
“你不高兴？”
“没有，我在忙，挂了。”
我放下手机，与吴老三划清界限的话堵在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在我刚把沾满泥巴的地拖干净，准备关门回家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你是在躲我吗？”吴老三质问我。
“没有，我是真的在忙，我躲你干嘛？”
“嗯，你忙完没有？”
“刚忙完。”
“那我们去吃饭嘛，我在最前面那个路口边等你。”
“我没胃口，真的不想吃。”
“那我给你端过来。”
他的步步紧逼，使得我没有办法果断拒绝，我骑着电动车到他说的位置时，已经是一点钟。早上到现在，我都还没吃东西，连水也没喝一口，那股饿劲过了之后，也没有那么想吃东西了。
我跟着他的三轮车，来到了一家快餐店，刚走人店内，老板便熟络的与他打招呼。
“吴三哥，吃点啥子？”这是个体格很健康的中年女人，圆盘脸，面色红润，穿着一件玫红色的短袖。
我们坐了下来，她拿来了菜单，递给了我，转头问身边的吴老三，“还是二两酒？”
我将菜单推给对面的吴老三，坐立难安，毫无胃口。
“今天不喝。”
听到吴老三的回答，女人看了看我，我的余光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她或许是在确认，我到底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傻孩子，还是一个年少不学好的人
“看妹妹想吃啥子嘛！”她一副全然了解我们关系的姿态，帮着吴老三说话。
“不用，我都可以。”
吴老三一时犯了难，好一会儿后，点了一个蹄花汤。
“来个肝腰合炒嘛？”
不等吴老三回答，我点了头，我实在不想再等下去，只想快一些吃完这顿饭，再快点离开。
饭菜上桌，我从不喜欢吃内脏，就着里面的木耳，咽下了半碗饭，仿佛失去了味觉一般，完全尝不出味道来。
我们沉默着，他小心翼翼，我焦躁不安，这时的我们应当都已经清楚了，我们站在一起，在人群中是那样的突兀，像两个怪物。
迈出店门，我骑上电动车，回头看他，“我要赶着回去了。”
他点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此时的他在想些什么。
至今我仍旧印象深刻，那天，在回去的路上，我骑着电动车，死死地拧着车把，我巴不得自己同一阵风一般飞离这个世界。我感觉自己像个逃犯，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睛，我埋着头，再次否定了他。
晚上，他打来电话，电话那头，他发出喑哑的话语声，“你说得对，我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你这么年轻，我配不上你。”
“然后呢？”
“以后，大家就当不认识，我也不会再找你了。”
我听着他的话，感觉他似乎是喝醉了，但说出来的话又是这么清醒有条理。我的脑海中跳出一幅画面，一个刚对生活燃起希望的人，突然又被斩杀了一切的念想，我是多么的残忍，就同往日在学校里，老师对成绩差的学生一样漠视，同在家中，母亲对没有志向的我一样放弃，社会中，来来往往的人，对不优秀的我一样轻蔑……
我的心如此的混乱，我难受极了，我们就像两只在大马路上相遇的老鼠，我们都在逃窜，我们无人理解。
而此刻，我却要将我的同伴踢开，我于心不忍，他因我而产生的改变，使我感觉到自己还有一点价值。
“我来找你。”我说。
我见到他时，他耷拉着背，向我走来，他的双眼通红，骨头软了，皮也被人扒掉了一般，像极了蛞蝓。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把你当做朋友，我只是想你能够变好，我觉得你人底子不坏，我觉得每个好人，都不应该有很坏的结局。”
“只是朋友？你不喜欢我？”
“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关心，和喜欢扯不上关系。”
“我晓得，你喜欢卖烤饼的那个小娃儿，喜欢得很，你要晓得，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他迟早是要走的，你留不住他的，你跟他在一起，只会让你吃亏。”
“你不要像我爸妈一样说教我，我喜欢他，但是我一直都在跟你说，我没想过和他在一起，喜欢一个人不是说非要牵到他的手，每天和他黏在一起，有的喜欢，就只是喜欢，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
“你骗我，你哪来的爸？你妈给你找的野老汉？你跟你妈一样随便，不学好！”
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踉跄着，差点摔倒。
“你可以说我，但你不能说我妈，你了解我妈？你认识她？”
他摇头，“看到过。”
“她经历的一切，你都不晓得，你又有啥子资格去评判一个陌生的人？你不觉得你这样子，太可恶了吗？你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可以把别个最看重的东西砸碎，你觉得有意思吗？”
“你看重啥子？”
“脸面，人要脸，树要皮，没皮没脸活不得。”
“脸是啥子东西？我早就没得脸了！”
“是，所以你一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不是那么不想活了吗？你那么有脾气，沱江河没得盖子，你随时可以跳下去！”
“我凭啥子死，我有啥子罪？哪个敢枪毙我？”
“不死那就把背打直了活到！”
他抬头，凝聚起目光，注视着我，“你不是她，你不是！”
“我只是我，跟任何人都没得关系。”
“你走嘛，我跟你本来就没得关系。”
我转身，回头看时，他耷拉着脑袋，沉默着，我总是在他的身上看到我的影子，这使得我总是难以抑制那股涌动的同情心。
我拉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我的身边，我们拥抱，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们的内心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宁静。
然而，在明天来临之前，谁也无法预料到，今天的平静，会是暴风雨到来前最后的安宁。
我们坐在公厕旁的石条上，耳边尽是蚊子的嗡嗡声，我没有问他在想什么，此刻我什么也不去想，明天的事情，就留到明天去说吧，明天总是会有太多畏惧，我不愿再想。
母亲的电话打来，我接起来，走到了一边。
“你在哪儿？”
“种豆芽这边，我睡着了。”
“几点了？”
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十点，“马上回来。”
我转过身，他已经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好好睡一觉，说了要改变，就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明天不一定变好，但是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
“对你来说是这样的。”
“我回去了。”
“我送你，这边太偏了，没啥子人，我不放心。”
“好。”
“我来骑嘛。”
“你得不得行？”
“我来。”
他拽过车把，坐了上去，朝我偏了偏脑袋，我不太相信他的车技，坐上后座，手几乎快嵌进他的肚子里去了。
明黄的路灯照亮着马路，绵绵的雨丝落在我们的身上，他神情专注，心无旁骛的盯着前路。风吹得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躲在他的背后，借着这短暂的依靠，闭上了眼睛。
“困了？”他的声音响起。
“还好，雨下大了。”
“嗯，明天不热，穿件外套，不要感冒了。”
“好。”
驶过这一段路，前方的车辆多了起来，开始看到行驶的电动车尾灯，他停在一个炸串摊前。
“吃点东西？”
我有些饿了，跟着他走了过去。
小摊前的小桌子边，坐着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炸串的老板以十分好奇的目光扫视着我和他。
“吃点再回去。”吴老三转过身，等着我走上前。
他的话音落下，小摊前的人们相继抬头，看向了我，这样被人审视的目光，令我想要捂住脸，立即逃开。
我与他，怎么能出现在大街上，这简直是笑话！
“我要回家了。”
“吃点再回去。”
“不用，我走了。”我骑上电动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我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瞪向我，“你干脆就在那边睡算了！”
“我晓得了，以后不得了。”
“我再跟你说一遍，明天挨都不准挨到那个人渣！”
“晓得了。”
我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望着楼板，接起了吴老三打来的电话。
“到了没有？”
“到了。”
“我们走嘛。”
“走哪儿去？”
“去别的地方，重新租一个房子，去别个都不晓得的地方。”
“我妈咋个办？”
“你妈还年轻，现在也还不需要你操心，等过几年，我们稳定了，她也没得理由反对了。”
“我不会走的。”
“为啥子？”
“我妈没有丢过我，我也不会丢下她。她最在意面子了，她这么要强的人，我一想到满大街都在议论她的女儿跟到一个比她还大的男人跑了，她连门都不会再出去了。”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这不是啥子大事情，没得人天天拿出来说的。”
“但只要有人看到她，这个事情就一定会有人在她背后议论。”
“你太犟了，咋个听不懂道理喃！”
“我不能只顾自己，那样我这辈子都会睡不成一个安心觉。”
“你咋个这么胆小？”
“不是胆小，我们不能只为了自己考虑，人不能这么自私。”
“我跟你说不通！”
他挂断了电话，我也没有打过去的想法。
我真的和他一起离开了，然后呢，我们除了像贼一样躲藏，又能够改变什么呢？
我绝不要窝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畏惧着旁人的目光，抬不起头的过日子，并且我深知，我对吴老三的感情更多的是出自同类之间的同情，这样的情感完全不能支撑我与这个人生活下去。只是我当下面临的困境，使得我和他有了短暂的交集。
我还不甘心地有很多追求，我还想成长为一棵大树，能够为母亲和张长明遮风挡雨，而不是让他们因我的选择蒙羞，我还有梦，即便那是不能实现的梦，我也还要往前去。我绝不能因此停留，我不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