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发不出声的喉咙
我并不是看不上端盘子,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因为这份工作得来的报酬,而喜悦的心情。
只是一想到未来的几十年,我都要在这样望不到头,忙碌只为了一日三餐的日子里耗着,我便感到愤怒。
我想要做点什么,让我的生活,有一些追求,有一点盼头。
“我不会端一辈子盘子的。”我告诉王素英,我在心中暗自说着,我肯定不会这样过我的一生。
“你能做啥子?”
“我跟你一起卖菜。”
她没有回答我,转身冲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一股力量摇晃着我,我睁开眼睛,黑夜中,电灯随即按开,晃眼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皮,泪水从双眼里涨出。
母亲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床边,冷冷看着我,“起来,跟我去进菜。”
我翻身还想继续睡,她拉住我的脚踝,将我往床边拖。
我撑起精神,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的外套,拿出白色的内搭短袖,灰色的运动裤,选了一双纯白色的运动鞋。
在穿着上,我一向喜欢简单舒服,鞋子大多都是运动鞋,裤子也是宽松的牛仔裤和运动裤,我的衣柜里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
母亲时常说我穿的和男孩子一样,不管穿得像男像女,对我来说,没有约束感是最重要的。
过去,在我的成长中,我已经完全受够了各种各样的束缚。
我与母亲并肩坐在三轮车的坐凳上,凌晨的街道上,少有车辆穿行,风从我的脸上刮过,将额前的头发吹得紧贴脑后。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宽敞的大路上,只有我们经过,早餐店的包子刚刚重上蒸屉,水还没有沸腾,城市是这样的安宁。
靠近批发市场,偶尔看到一辆三轮车超过我们,我们的车子开了进去,一截陡坡之后,平坦的前方,嘈杂声奔涌而来。
母亲排着队,跟着前面的三轮车,慢慢向前驶去。
灯光有些昏暗,我们停在了批发番茄的摊位面前,母亲将手刹拉起,下了车。
我跟着她跳下车,一脚踩在了污水里,白色的鞋子顿时变成了灰色,湿漉漉的,让我很不好受。
母亲在里面挑选着,将重在上面的筐子端下来,翻了翻筐子里白纸壳隔开的下层,选了居中的一筐。
老板是个长脸瘦高的女人,穿着一身蓝裙,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今天就拿一筐啊?”
“嗯,昨天的没卖完。”
“你自己要去拿他们的撇货,怪得了谁?”
“是,还是你们的货好。”
母亲抬头看我,我跟上前,和她一起将筐子抬到落地秤上。
老板坐在那里,看着秤上显示出的红色数字,“八十四块二,加筐子,一百零四。”
母亲从腰包里拿出钱,付给她之后,我们将筐子抬到了车厢里,接着开上车,继续往前走。
原本还算宽敞的过道上,此刻全部被来往的三轮车占据,喇叭声,倒车声,还有男男女女的谈话声,混在一起。
其他的老板,都还算客气,拿菜时,母亲还会适当的和他们讲一讲价。
拿小葱的时候,一个老头拉着我母亲,笑嘻嘻地说,“大姐,小葱拿着,给你算两块五。”
母亲站在原地看了看,“今天不要葱。”
接着,我们转了弯,到了背面的一排摊位前,母亲下了车,直接拎了一袋十斤重的小葱走。
上坡的时候,母亲将车停了下来,到坡边的摊位前,又拎了一袋莲藕起来,放到了落地秤上。
“耶,今天带到娃儿一起来的,没读书了?”
“没有。”母亲低头拿着钱,淡淡应着。
“有好大了?”
“十八。”
“这么小。”
“不小了。”
我在一旁听着,她回答得很快,像是很急着要走。
我知道,是我的不争气,令母亲脸上无光,让她没有办法骄傲地抬起头来说话。
路上,我问母亲,“只有她一家的番茄能用吗?”
母亲漫不经心地回着,“只有她的货好一点。”
“怪不得,看她那个拽样子都烦。”
“心眼小的人到处都是,要在人家手里拿货,哪有不受气的。”
“那个小葱才两块五,我们拿的这个四块五,快贵一半了,怎么不要那个?”
“那个老头儿,你不要看他笑,热情的很,肚皮头没得点好水,他那个葱,根上全是大坨的湿泥巴,
看到新鲜,不晓得泡了几天水,那个根上的皮都瓤了,不要想到便宜,要看东西拿回去好不好卖。
我们是摆摊子的,人家来买东西,看着都不新鲜,谁会想买,
还有很多老买主,更不能去坑别个,拿些不好的货回去,别个买了一次,就不得买第二次了。
宁愿少赚点,也不要把那些老买主放跑了。”
我听着母亲的话,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开始谨慎一些,学着不要只通过表面去看人。
我们卖菜的市场就在我们租住的房子旁边,两百米不到的距离。
市场分为菜市和肉市,肉市在平坦的街道里侧,里面都是卖各种肉类的摊位,街道外侧,两边是沿排的门面,卖干杂的居多。
三轮车一直骑到街道的尽头,右手边是废弃的铁路,一辆破旧的电三轮停在铁路外侧,靠着街道。这是一处用来停放电动车的空地,马路的对面,有一个比这个空地大两倍的地方,同样是用来停放电动车和三轮车的。
我看着这个三轮车,上面摆了些鸡肉,车架子上的一排铁钩是空着的。
母亲将车子往左转,上了眼前的陡坡,便到了菜市。
我转头看见一个人侧躺在一旁的石阶上,赤裸着上身,穿着一条蓝花色的沙滩裤。
“怎么躺在这里?”
母亲看也没看,“别去管。”
“你认识?”
“酒疯子,离远点。”
我们停在了陡坡的中间,排着队,进入了市场,灯光很亮,各个摊位前都开始摆放着要卖的菜。
我们的摊位,是签了合同的长期摊位,不用同那些散摊位一样,每天很早来等着市场开门,排着队占一个好的位置。
摊位上贴着我母亲的名字,在我们对面,隔了一排的摊位,贴着张长明的名字。
张长明要先去把食堂和饭馆要的菜送了,再回来,将剩下的一些菜摆摊卖掉。
在我们将菜全部收拾好,摆放在摊位上时,张长明骑着三轮车慢慢悠悠地来了市场。
他看到我在摊位上,将母亲拉到了一边,“咋个回事,你真把幺女儿带起来了!”
“她那么想卖菜,等她来,一天嘴巴死硬,该等她吃点苦了!”
母亲语气坚决,张长明知道,母亲认定的事情,他是怎么也犟不过的,便也没有再多说。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顾客前来,这时,母亲对我说:“你看到摊子,我出去逛一圈。”
扔下这句话后,她转头就走,一刻也没多停留。
看着逐渐明亮的天色,晨练和年龄偏大一点的人们陆续踏入了市场,我忐忑着,盼着母亲快些回来。
张长明嘴里叼着烟,在听旁人聊天。
一个顾客走过,两个人走过,三五个人走过,市场里人越来越多,开始热闹了起来。
来往的人慢步走着,扫过我们摊位上的菜,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走过,没有一个人有买点我们的菜的意思。
我埋头抠着手指上的死皮,没有死皮,我就硬生生地抠点皮下来。
“番茄,怎么卖的?”
听见声音,我猛地抬起头,“四块。”
“哪卖得了四块。”
这是个看起来还不算太老的婆婆,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一身黑花色的棉裙。
“有没有少?”
我愣住了,目光望向前方,张长明在和相邻摊位上的中年男人聊天,我想叫他过来,我的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我收回目光时,顾客已经走向了下一家的摊位,我又看张长明,这时,他目光与我相对,看清了我求助的眼神。
他和旁边的人说了两句,向我走来。
“咋个了?”
“可不可以少价?”
“你看噻,买得多的,就可以适当的少一点,要把成本算在里面,番茄拿回来要两块钱一斤,算上摊位费,算上坏的,还有小的,没有卖相的,这种好看的,最便宜也要卖三块五一斤,我们才有的赚。”
“好,那这种丑的,有点磕碰的呢?”
“这个,喊三块,一起买,两块钱一斤卖给他都行,这个不能放,能处理就处理了,每个货,赚的都是开头的钱,有些坏掉的,还有卖剩下的,没有卖相了,哪怕是不赚钱,能处理都处理了,总比扔了强不是?”
“好,晓得了。”
张长明跟我一起守在摊位上,看到有人经过,他便眉开眼笑地喊着,“小妹儿,买点啥子?”
原本已经要走过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了看他,随即问道,“小葱怎么卖的?”
张长明嗓门高大,语气热情,“这个小香葱,你看嘛,干葱,一块钱一两!”
买菜的是个背着灰色帆布包的中年女人,个子高挑,她接过张长明拿起的小葱,看了看,接着便挑了起来。
最后她买了一斤小葱走,顺带着挑了几个土豆。
张长明将菜递给她,又笑着道,“慢走哦!”
他就这样招呼着来往的人,好些犹豫着就要走过的人,都停了下来,买了我们的菜。
我忙着扯袋子,接过顾客挑好的菜,张长明负责称秤和收钱。
很快,他的手里便握着一沓零钱,我想着,母亲的手机上应该也收到了不少的付款信息。
在这一拨人流淡去一些时,张长明的手机响了起来,沸腾的人声也没能遮盖住他手机的铃声。
“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会知道你到底有多美……”
他摸出手机,拉开一些距离看着,接着划向接听符号,“喂!”
即使没有开扬声器,站在他的旁边,我也能大致听到他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
“你是不是在帮她?”是母亲的声音。
“没有,我在守我的摊位,哪里帮了。”
“我没长眼睛?”
电话里的声音落下,张长明转头四下看着,“你在哪儿哦?”
“你不管,各人回你的摊位上去,不准帮她!”
母亲挂断了电话,张长明还在四处看着,他还是没有找到母亲的身影,转头对我说:“我回摊位上去了,你看到人来,管他买不买,先招呼起来,声音大点。”
我点头,心里生着气,王素英不留在摊位上就算了,竟然还不让张长明帮我,我到底还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张长明站在他的摊位上,看我愣着不说话,急得朝我比手势,让我张口喊人。
我看着来往的人,口水咽了又咽,做了好几次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人走到我的跟前,我便又说不出话来了。
我太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生气地攥着裤子,狠狠地捏了自己两把,恨不得立即扇自己两个耳光。
但我就是发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