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讨厌的男人
张长明的生意逐渐做大,他给不少单位的食堂送菜,穿着一身皮夹克,崭新长裤,大头皮鞋擦得蹭亮。
他时常给我母亲和我买东西,他太忙了,母亲也忙,他们都很少有时间陪着我。
我一个人上下学,所有的课本我都背着,书包也因此很重,我很多次都生气地将它摔到地上。
我用尽全力,想要将它踢着走,它却好像比我还累,稍稍动一下,便怎么也不走了。
我只得将它背起来,肩膀被勒痛,我便时不时地佝偻着背,提起一口气,闷头往前冲上几步。
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房门,身体随即一软,仰躺下去,连带着支撑在身下的书包,使得我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被掀翻的乌龟。
听着楼下小孩的打闹声,我很兴奋地跑下去,他们在跳八字格,我站在一边看着。
我那个流着脓鼻涕的楼下邻居,身上的牛仔裤像在泥堆里滚了一圈似的,很多次,我都想要伸手帮他擦掉干结在鼻子上的鼻涕,但因为嫌他太脏了,我始终没能伸出手去。
“章秋,你要玩吗?”
他吸了吸鼻子,抬手用衣袖一把抹掉了鼻涕。
“你叫章秋,张长明是你爸爸吗?”另一个小男孩问我。
我摇头。
“我知道,”一旁长得很瘦,耳朵同猴子一样的男孩指着我说,“那是她的野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
“我爸说的,他和你妈不干净!”
“你乱说!”
“那他为什么总去你们家,还有你们家的钥匙?”
他指着我,让我抬不起头来。
“我爸说了,你就是个野种,不知道你妈从哪儿带回来的!”
他就这样指着我,我攥着拳头,冲上前去,用头顶向他,他看着瘦,却很有力气,一下就把我推到了地上。
急匆匆踏上阶梯的张长明,看见我被推倒,冲了上来,一脚将他踹倒。
张长明伸手来拉我,我恨恨地瞪着他,爬起来跑回了家中,躲在房间里,他和我母亲,让我一点儿也抬不起头来。
我没有伙伴,上下学的路上,我独自走着,踢不动书包,我便踢路边看到的一切东西。
我能将一个烟盒,一路踢回家中,我的注意力一点也不会被外界影响,如果我上课时能有这么认真,那就太好了。
张长明买来的东西都是我喜欢的,但我不能要他的东西,我要和他划清界限,我立下决心,从此以后,全当不认识他。
这天晚上,他敲响了我家的房门,母亲打开门,扶住了醉气熏熏的他。
他很高兴,手舞足蹈地,手里的皮包晃个不停。
“王素英,等我这次赚了大钱,我给你买套大房子,江景房,好看得很!”
“我不要你的房子。”
“要,我都看好了,等钱回来,我就去拿钥匙!”
“你到哪里去赚那么多钱?”
“我的运气来了,该我赚钱了!”
一整晚,他一直在笑,我感觉他眼角粗重的皱纹,就是在那天晚上笑出来的。
一个月后,母亲听到对门的响动,冲出了房门,抓住了偷偷溜回来的张长明。
他和人合伙承包修建市场,他将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不料对方却卷钱逃去了东南亚。
那边很乱,他身上没有钱,虽然追到了那边,但却拿对方没有办法,还险些被砍掉一只手。
我偷听他和我母亲的对话,他眼看着斧头砍下来,嘴里蹦出一句四川话,“我的妈!”
正是这句话,让斧头偏到了一旁,为首的人问他,“你是哪里的?”
他的裤子冒着热气,尿了一裤裆,“阳城。”
对方收了手,他拜托张长明回到阳城,到一个名叫柏树村的地方,找到一棵山间最大的柏树,替他在柏树旁的墓前,祭拜他的爷爷,这是他父亲临死前的愿望。
张长明连连点头,他被安全地送回了临近的小城,坐上了回来的火车。
一走进那个男人所说的小村,张长明便看到了长在山间的那棵大柏树,长得挺立,树干上有一道很粗的裂痕。
在柏树的旁边,张长明找到了一个小土包,通过下面的石块,还能看出这是一个坟包。
他拿出准备的刀头,插上香蜡,烧上黄纸,临走,他又磕了一个头。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家族历史,也并不感兴趣,他万分庆幸于自己生在阳城,是故乡的土地救了他的性命。
看着一身脏污,一无所有的自己,他望向那个十公里外的小村,或许,他永远也没有机会扬眉吐气地回去了。
他无依无靠,曾经胸怀大志的男人,在此刻,只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你要去哪里?”
母亲拦住了他。
“我啥子都没得了。”
“章秋还在你的户口上。”
他抬眸,望向我母亲,“王素英。”
“我在。”
他哽咽着,捂着脸别过身去,“我没得本事!”
“这点风浪就把你吓到了,没出息!”
张长明留了下来,他又开始卖菜了,借着他过往卖菜积攒下来的顾客,他的生意仍旧不错。
他的嗓门仍旧很大,但他不再四处应酬,整日里守着自己的小摊,数着一天挣下来的小钱。
他对我母亲说,“王素英,我再攒几年,买套好点的房子,你跟幺女儿去住。”
母亲回他,“你的钱你自己存到,留到以后结婚用,不用操心我们。”
“我不结婚。”
“哪有人不结婚的?”
“那你囊们不结?”
“我只想把章秋带好,等她长大了,有出息。”
“我跟你一样,章秋从小就是我抱到的,这个娃娃,不能你一个人养。”
“多管闲事!”
“我就是爱管闲事!”
我不喜欢他和我母亲在一起,他们在一起,我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指着我笑,可是他如果走了,我又很害怕,他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