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隐患
一件尚未缝合的长袖短褂,针脚刚动好袖子。
她和苏娘子同一间房,这屋子破旧狭小的木柜打开了里头的衣物被褥一览无遗。
日子过得清苦,苏眉的适应力足够强,粗布麻衣她穿几天就习惯了,也没有看到过比那还好的布料。
苏娘子拿出来的料子,虽不比绿翠拿来的绸缎料子那般细滑,还是要比那些木柜里的衣物都好些的,她也不曾见过。
瞅到她微微肿起的脚踝,苏娘子道:“明日我去给你摘些草药。”
苏眉洗浴前已用巾布浸湿了些冰冷的井水冷敷脚踝,现在早已不疼了。
“娘,我不是故意弄坏衣裳的,又让你给我花钱了买好料子了。”
她的话说的慢,视线一直盯着苏娘子,看她只埋头做活反应淡淡,听她这么说也没看她。
“这料子压箱太久,原是备着给你上头的哥哥姐姐的,可惜,他们都没你有福气。”
“娘头胎肚子三个月大的时候,你爹外头的债主找不着他,就来找到家里要银子。”
“说来是娘不好,就不该出这个门。想着给肚子里的那个买点好料做衣裳被褥,才给那些人盯上。刚从县里到家,就让那伙子强盗闯进门来,抢走了娘屋子里最后一点银子。”
“爹,他欠什么钱?”
“还能欠哪儿的,自然是赌坊的!你爹那时候就不常回家,那段时日天天跟着一帮子混混吃喝玩乐,喝个酒脾气一起个头还下不去,当个几天长工就吓得主顾不要他做工了。”
苏娘子停了针,眼中闪动许久哽道,“那天娘刚花了五十文问过县里的王大仙,他说娘肚子里肚子,是个小子。他们把我推倒,我的小子就没有了!”
赌坊?!苏大壮还沾赌,那家中的钱
这三害就占两,不给银子不着家就不足为奇了,只是受苦的就是家中的她们。
苏娘子女工不差,本可以自给自足,日子仍过的如此辛劳,苏眉有理由怀疑苏娘子被苏大壮常年啃食血肉,赚的银子都被拿走。
她是怎样忍着丧子之痛和这个男人生活这么多年。
像是陷入巨大的痛苦,眼前这个佝偻上半身的中年女人一下子憔悴了十多岁,伏在案桌上无声抽动着。
苏眉无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好一会苏娘子缓了过来,一擦面颊,又恢复了平静。
苏眉张嘴欲言:“爹怎会护不住”
“是我不好,你爹也不知我有孕,那几日他未归,我原是想当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就没有托信。”
“你原本还有两个姐姐,可惜一个周岁不到高烧没了,另一个在你三岁那年,被你爹带县里去李家选做丫鬟,没选中,人也在回村路上跌河里去,捞起来的时候,脸青白的肿起来,你爹怕我两害怕,也没让多看,操持着就那样下葬了。”
“都是无福之人,无福啊”
叹息声悠悠在这屋内回荡,油纸窗开的小缝未关,凉风正对着苏眉脖颈片儿片儿地吹,起了她一身鸡皮。
苏娘子双手包她小脚,“你的姐姐们都不曾取名,生出来就是大丫二丫的叫,这名给你倒也不埋没了你,你以后可要多拜拜这名字。”
苏眉收起了脚去关那窗子,听得她又在那絮叨年后带她去趟县里补双鞋,再去春绣坊订些绣品。
夹杂着她的声音,外头一阵喧闹。
苏眉重开了窗,望见一堆男人拿着火把过了院门,中间簇拥的那个汉子正是今日刚吓过她的高个子,他背着一人,众人匆匆而过。
苏眉仔细听了听,貌似是在叫“杨婆子”,还有几句此起彼伏的“快”和“喊村医来”。
心里的预感还没定下,院门外有人叫喊开门,听着是王娘子。
苏眉透窗见苏娘子去把门一开,王娘子进门就抹了一把汗,面上有些着急,嘴巴还不住地说些什么。
她凑近了听得王娘子在说村里集了十几人去了后山,发现野猪之时,野猪眼睛被砸伤,正在撞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
众人合力将那野猪围堵叉死,有人看见树干上流下来不少血,抬头去看发现有人趴吊在枝条上,浑身是血,糊了满脸的血让人认不清模样。
大家救下看过后赫然发现,这是杨家老二。
杨老二健壮,一些人先轮着背着杨老二下山救人,留几个还在山中绑那野猪后带下山来。
王娘子说到最后嗓子有点烧,跟苏娘子去灶堂借了碗水
临走还问了问苏眉,听得小丫头没事,她叹一声道:“不怪小丫头吓得,我刚凑近了看那野猪也吓了一大跳,那毛又粗又长,尖牙长眼睛那了,杨老二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野猪这东西真是个祸害!”
苏眉隔着个窗听了个清清楚楚,知晓杨老二没死她一点也不意外。
就算能带回村里也不见得能救回来,失血过多加上古代乡村的医疗条件,能活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是很不保险,杨老二一旦活下醒来,她定是在杨老二那被扒皮抽骨百遍,苏眉在对恶人的判断上,从不吝啬对他们最大程度的危险预测。
只要杨老二有活的可能,要么她走杨老二找不到,要么有人能护住她让杨老二不敢动。
弄死他是最一了百了的,可坦白说,她还是现代人,和白日在山上把命运交给野猪不同,主动出击做,苏眉保不齐会手抖。
武力下药皆不是良策。
苏眉无意识攥紧了支起的纸窗,指头戳破那窗的瞬间,她做好了决定。
将手拿下,那纸窗留下了三个小洞。
再一个多月便是过年。
这段时日里苏眉倒也没再出门,整日疯狂摆弄着苏娘子接来的绣品。
也是她还算有天分,让苏娘子很是满意她绣工的进步,现有的绣品现下都给了她,说是她心思竟是比失忆前缜密的多了。
照苏娘子说,就是大仙显神通了,什么什么的取得好名让他们娘俩逢凶化吉,有难过后必有大福。
还有天天在苏眉耳朵里念念叨叨,这这那那类似念咒诵经之类奇奇怪怪的言语。
苏眉没搭理这些,只是平日里多撒撒娇,说是她教得好,再多言一些她女工才是一绝,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外头杨家有什么动静,县里有没有叫沈轻的人。
现在能听得的就是杨老二回杨家以后,杨婆子整日以泪洗面。
村医来看过了,估计也是难办,还被那杨婆子赶了出来,有好事者上前去问情况,村医也只是摇头苦脸不语。
她天天除了在屋里给杨老二忙前忙后,就是倚在门前对过路的人中了邪似的嘀嘀咕咕,村邻们多看她一眼,她就和那炮仗一样突然炸起来。
十几日之后,她却突然关门闭户,足不出户。
谁都不知道杨家如何了。
苏眉听得心中甚是不安稳,可是迟迟也没消息,可是她从苏娘子这儿听到别的消息。
苏娘子不曾听过沈轻这一号人,不过安陵县她唯一听过姓沈的名号是县里那个传闻从京都来的教书先生,县里附近十里八乡都听过他的名号。
他的来历没人知晓,只知道他是约莫十年前来到这片地方的,是个读书很厉害的人物,就连县丞对这位先生颇为恭敬。
县里那块儿位置靠东,朝向环境最好的宅院便是沈家的,尽管不大,什么李家袁家都得让沈家几分。
好在这位沈先生是个亲民、儒雅又友善之人。
待人既不像几个乡绅那般对百姓高高在上,满是有钱人的架势做派,也没做那等剥削大家钱财,欺辱贫民之事。
沈先生在自家宅院给各处孩童开辟了个私塾,贫民乡绅孩童皆可读,还是沈先生亲自授课。
原本大家还不知他的才学,设立初期那私塾只有县丞和他的师爷各自送了自家孩子去沈先生那私塾念书。
两个孩子一个十三一个十四,也都考过了童生,没几年就考上了秀才。
后想进私塾的学生小到七八岁,大到十几二十五六各地十里八乡都有慕名而来的,可贫民家中读书的孩童的还是少。
还有前几年县城附近发过一场大水,县外有个村子冲垮了好几座房屋,不少百姓无家可归,流落到安陵县被城中守卫拦至门外不让进。
据说沈先生当时知道后就找了那县丞,第二日县丞就下令大开城门,让流民进城。
沈先生那日就在城门附近支了几个大棚,为百姓开棚施粥,义捐衣物被褥。
那茶楼的说书人日日传颂沈先生的才学与大义,那名号不久就传远了大半个充州。
苏眉才想起来她濒死之际,救她的人就是沈先生带来的郎中。
她那时的病的不轻,外伤还是其次,主要她不知为何高烧瘫倒在床,又被拖去在院门口吹了不久的冷风。
高烧不退在这乡里有人碰上等于是阎王来索命。
苏娘子那会甚至没叫村医,屋子里都是她找来熬制的药草味。
这位沈先生才真是救了她的命。
至于杨婆子,也是间接救了她,若不是她儿子和她不死不休,她大约也会想办法回报些什么。
就在这有个了断吧,她会切割掉和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