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83年还这样?
再一次来到大队集中管理的地头,方姚氏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之前她以为自己只是待一天,或者两天?总之是个短暂的过客。没有计划过对面前这一堆哥哥妹妹(女儿儿子)的坦白自己的“来路不明”,只想尽快逃离这样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天天干体力活,收入几乎等于没有。
我已经过过这样的生活了,老天爷怎么可能让我再遭一遍罪呢?
呃,老天爷可能真的是让我再吃一遍苦,再遭一遍罪的?今天已经第三天了,我还在。善于吃苦,所以有吃不完的苦?信佛无用?
方姚氏一磨三蹭地跟在桂花身后往目的地走,垂着头,丧气又没有完全丧气的琢磨到底哪里出错了。是事不过三?要认真过完这三天,这趟才算完满?那要是第四天也还在呸呸呸,不会的!
“妈,我们到了!”桂花刹住脚回头喊道,“妈?”
方姚氏一个不察,撞上了桂花侧着身子显露在前的右胳臂。嘶——死丫头,手臂这么硬实,居然还比我高出半个头?什么情况?
哦,这不是我自己的身体,唉——
“怎么啦,桂花?哦哦,到了是吧”方姚氏探出身子往侧边看去,“这怎么不是我们上次锄草挖沟的那块田啊?不是还要引水,培田,领秧苗吗?还那么多活儿呢,不干啦?”
“干啊,不过不是我们干了,大队上指派别人去干了。本来我们就只干到引水那一步就行的,培田那一步要用牛比较麻烦,一般指给男的干”
“啊?那不是我们家田啊?”
“不是啊,这里所有的田地,包括哥哥他们开荒的那里,都属于集体的啊。不过最近一年大队上好像管理越发松散了起来。自己在河流堤坝上插的南瓜苗啊,没什么人走动的屋角搭的丝瓜架子啊,自己上山挖的竹笋啊,茅厕旁边栽的桔子树啊梨子树啊这些,只要没人特意去报告,你也没占用集体的田地,都算自己家的。”
“今年是1983年吧?1983年还这样?不是听说1982年就放开搞以家庭为单位的土地承包责任制了吗?1978年深圳就特区了,可以”
“去年就开始了?”方姚氏还在苦思冥想,自己和丈夫到底是哪一年听丈夫的拜把子兄弟介绍去的广东佛山进厂打工来着?桂花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啊啊?什么开始了?”
“就那什么家庭什么土地什么什么责任制那个!跟桂枝听到的那个什么家庭包干一个意思,对吧?”
“啊,应该是吧,名字听起来差不多。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我替哥哥们高兴,他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养猪种菜了。嗯,也算是替我和桂枝高兴吧,毕竟家里条件好了,就有嫂嫂们嫁进来,我们也能有选择的余地,好好挑个人来嫁了啊”
方姚氏有点儿不敢直视桂花亮晶晶、满是对未来憧憬的双眸,还是太年轻了,听风就是雨。她撇开眼,只想赶紧敷衍过去这个话题,然后转移话题:“嗯嗯,你说得对!我们今天要干什么?”
桂花不明白妈为什么这么生硬的转换话题,她都不高兴的吗?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看妈立马大跨步往前头赶,应该暂时问不到了,桂花只得按捺住疑问,快步跟上来,开始细细的介绍接下来要干的农活儿:
“我们今天分配到的是这片旱地,面积只有半亩,所以我们要全程负责。”
第一步,给它翻耕两遍,横一遍竖一遍;
第二步,挑拣石头,碾碎土块儿,补土;
第三步,立垄,把地分成四小块,留好互通的浅排水沟;
第四步,酌情施下湿的稠的农家肥,也就是茅厕里沤积的人的屎尿粪便,猪圈子里清理出来的猪粪也行,牛啊羊啊鸡鸭等堆积起来的粪便都行,只有狗的粪便不行。然后,撒一层厚厚的秸秆干草烧成的灰,等太阳略微晒上一晒,不能晒透,半干为好;
第五步,撒一层石灰灭虫卵,一边撒一边翻,然后晒透;
第六步,用干草盖上,不盖排水沟,不盖外面那一圈田埂,等几天;
第七步,有露水用露水,有雨水用雨水,如果都没有,就自己拿两个桶,用竹制扁担挑水去浇薄薄一层水在干草上;
第八步,揭开干草,扔掉干草(干草烂了除外,烂了就可以就地添肥了),开始种苗——蔬菜苗或者芝麻苗油菜苗红薯苗花生苗等,都行。不管什么苗,都是在别处(比如自家院墙堆肥,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堆肥)培育好种子让其发芽长苗,然后再拿到地里种。
一言以蔽之,农活儿琐碎,但能一天一天守着希望。
现在好多人动不动就想缩回去种种田种种菜,因为有希望,比什么都强。
方姚氏心不在焉,一边听着桂花激情满满、干劲十足的介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干着活儿,心里其实一直惦记明天会怎样。明天我是不是就不在这儿啦?就不用天天干活儿了,就咦?我原来是在哪儿干什么来着?
2019年的中国正在发生什么事儿吧?
好像是有个什么事儿,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反正会比这里好!
“苗栽种下去了之后,就要日日照看了要防着鸟啄鼠啃,要注意晴天早晚浇水一定不能中午浇水!那容易让苗被蒸死的,没在地里长新根、萌新芽之前也不能浇太多水,那样容易烂根还有时时关注着,看情况拔草锄草、补肥补土,或者补苗移苗松土诶?妈你干嘛呢?田埂不能那样挖!”
桂花细细的说,慢慢的讲,一边讲一边升腾起不少自豪。妈肯定已经都忘了!种菜种庄稼这事儿,还得是我们这些长年长在地头儿上的人!没想到一回头,妈就在挖田埂!就快挖断了!
“嗯?什么挖?”方姚氏回神一看,哦,搞错方向了,她尴尬的笑起来,“呵呵,没事儿,可以补回来我这就补这就补,呵呵”
桂花摇摇头,算了,妈指望不上,还是我来吧。桂花主动换了工具,自己拿了“主力农具”干劲十足,指挥着妈拎那个小竹篓专挑捡地里的大小石头块儿,一旦装满了就往菜地三尺外的路基上倒,然后尽可能的铺平踩实,可以防止雨天路面太泥泞不好走。
1983年的华中地带,赶不上广西十万大山,也不似贵州群山的曲折崎岖,更加没有三川五岳历史留名的贵气,那里只是有山,连绵不绝的山,有高有低的山,树多草盛的山。唯一比较著名的山脉,就是1947年解放战争的“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中的大别山山脉,坐落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交接处。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因山而困,也因山而活。
山峰高耸入云,仿佛一道天然屏障,将外界与此地隔绝开来。道路崎岖难行,交通不便也成为了发展的阻碍,使得这里的物资匮乏、信息闭塞。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山峦的存在,才孕育出了独特的生态环境和资源。山间流淌着清澈甘甜的泉水,滋养着一片片肥沃的土地;森林里生长着各种珍稀的动植物,给人们带来无尽的生机与希望。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既爱这山,又怨这山。
爱这山里无穷尽随四季更迭而不断变换的野果山泉、猎物香花;爱这山里的树,烧柴取暖,劈木成材;爱这山里的果子山里的花,爱这山带来的美景,和迷人的未知旅途。可是他们也怨这山,这山不比平原,种地要先开荒,开荒还得防着火起山烧;这山土里全是葳蕤肆意的根系,生长旺盛的杂草,自成一体的阳光雨露,阴暗潮湿、遮天蔽日的树木成嶂;怨这山遇雨成洪,遇雷造火,也怨这山,阻绝里外互通有无。
就连“家庭包干”这样的好消息,也明显要滞后于别处。
不过,对于方家仨兄弟来说,今天仍旧只是按部就班上工挣工分,开始铺石砌岸的一天。要给前几天刚开完荒的那块山地砌一圈岸,不让土松散往下掉,也不让水啊种子什么的被雨水冲走,影响生根。仨兄弟分工明确,埋头苦干。
一人负责满山野的寻找并挑选合适石头,找到了就借助工具动手塑形,要砸成可以搬运的薄石板或小型石柱体,集一批了就运送石板到砌岸的位置备用;两人配合着清理砌岸位置的杂草,搅拌用于粘合石板石柱的湿润黏土,给四周围的岸都重点塑形一下等等。
兄弟三人默契十足,没有人说话。
丝毫没有人提起“真假方姚氏”,以及她留不留得下来。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又好像没有。
至少对于桂枝来说,没有。
因为她居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自己和桂花共同睡觉的房里换月事带,也被默许以后可以把月经期不小心沾了血的裤子跟大家换下来的脏衣服晒在一起。甚至于虽然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身份,大家住在一起,没有人要“单独隔离”她,也没有人要“将经期的她隐形”。妈还自己带头说起“月经”来了!
妈主动避开那讨人厌的吴婶儿说项了;
妈也同意二姐旁听给二姐说亲的媒婆说话了;
大哥二哥甚至还鼓励三哥帮忙一起下厨做饭了;
大哥二哥居然追着问我跑出去打探到的消息了,而不是怪我一个年轻女孩子到处跑。
大哥二哥很认真的思考我打探到的消息会带来什么变化;
还有很多很多平时忙起来不注意,闲下来就能回想到的各种小细节。
桂枝独自在家,躺在靠窗的木架子床的里侧,一直维持着平躺着的姿势,躺得骨头都酸了也不敢胡乱翻身。时间一点点过去,南向的木制窗户外太阳光线也一点点往前挪。闲的无聊,她开始盯着数太阳光到哪儿了:窗角落,第二根窗棂,窗板子缝儿那里,第三根窗棂了
果然人是需要闲暇时间的。
闲下来,才能看看脚下的路;闲下来,才能找找未来的路。
未来的路,我未来的路是什么样儿的呢?
大哥想过的自己的路应该是攒家底,娶妻生子吧?二哥呢?
三哥好像只需要避开方梓就行,就可以一生顺遂?
二姐在担心嫁人受苦,那我呢?我嫁人就可以不受苦了吗?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缓解的吗?或者改变?
可是要怎么改变呢?
不然我也当兵入伍吧,台湾不还被老蒋占着呢嘛?这样最少当个3年5年的兵,回来我也老了,手上也有钱了,就可以自己起个小房子住着,再买上个50?还是100只的鸭子养着,顺便种种菜就够我一个人吃的了。听说退伍兵还给介绍工作?那不就更好了嘛!
可是,万一招兵入伍的条件我够不上呢?比如身高什么的?那,不如多等等,看有没有合适的男人愿意入赘的?反正家里有3个哥哥守着呢,他入赘进我家门,肯定就不敢欺负我了!对,就这么办!
可是万一哥哥们娶了嫂嫂回来,不乐意我赖家里吃赖家里喝,要撵我出门子怎么办?
那就让哥哥们不娶了不就行了!
呃,闲过头了
正在方家这一家子6口各顾各思量的时候,被桂花惦记了2次,被桂枝惦记了1次,被现在的方姚氏完全抛在了脑后的方娟,方家大姐出事儿了!
方娟19岁出嫁,从山顶的小村子嫁到了山脚下的大村庄,勉强算是高嫁吧。因为婆家也是普通人家,只是地理位置稍好些,所以田地开荒更容易因此能耕种的田地就多些。家里两个儿子,已经把大儿子分出去自己过了,婆婆守着一向偏疼的小儿子过日子,老爱在家里搅和事儿,特别乐意看到小儿子和小儿媳吵架。
因为一吵架就是她这个“裁判”的用武之地。虽然她从来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地站在自己宝贝儿子那边,和儿子一起关起门来轻车熟路地数落、埋怨、指责、辱骂儿媳妇。
一旦出门了,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就一抹脸变成个慈爱可亲的好婆婆,口头上一叠声地关爱晚辈后生。对儿媳妇和孙子那更是从来就没有个不好的评价,咒骂更是从没有过。
甚至于大家夜里吃过晚饭,在晒场上凑一起乘凉聊天时,别人说起什么方娟特别与人不同些,虽然怀得晚生得少但一生就是儿子,那这第二胎肯定也能生个儿子什么什么的。她还帮着驳回去了:
“哎呀,不要这样说我们家方娟哪。你这样一说,她也不知道这胎是男是女,这万一是吧,不是白白吓唬我们家方娟嘛。可别再乱说了啊,本来她正担心呢,别再给她压力了啊,不然我回头再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儿媳妇去啊我呀,有方娟这么好的儿媳妇就很知足喽”
方娟嫁过来第4年的下半年(方娟的24岁)才终于开怀,虽然第二年(方娟的25岁)生了一个大胖孙子,但那之后肚皮就一直没动静了。她没少因为这个挨婆婆骂。
哪怕她明明早就知道方娟生完第一胎之后,根本就没什么机会与老公同房。
老公总是借口干一天活儿回来太累,只想好好歇会儿,养一个孩子就够辛苦的了,不怎么回房睡。方娟一个女人家的,总也没那个厚脸皮去开口要求自己的老公回房来和自己睡觉——尽管这是已婚夫妻之间,丈夫应该尽的义务。
老公蔡国强根本就没把方娟的处境放心上,“不缺你吃不缺你穿的,也随你爱出门不出门,我也不在外面找别的女人,当老公当成我这样的,不尽够了吗?”。他一有时间就钻自己老娘蔡黄氏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问就是聊天,什么孝顺老娘什么彩衣娱亲,说得头头是道,谁也挑不出他的不是来。但,真正内情谁知道呢。也没有外人在场,门外也听不清里头的声音,两人在房里干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方娟在婆家谁也指望不上,虽然这会儿好不容易又怀上第二胎了。但,31岁高龄怀孕,翻过年头来她都要32了,预产期还得2个半月后的6月初。到生完坐月子的时候,正是6、7月之交,夏季闷热稍不注意就容易感染啊化脓啊或者恢复不好出血啊什么的。她很有些紧张,怕自己不能平安见到这个二胎生下来。
婆家很乐意抱大胖孙子,但一丁点儿都不乐意照顾儿媳坐月子。
平时还老是借口说方娟正怀着二胎不方便,怕大儿子不小心伤着她,严防死守地一点儿不让大儿子靠近自己的亲娘。以前孩子还小的时候,喂奶都盯着。婆婆还曾毫不避讳地当着方娟的面跟蔡国强说:“可别给我志儿教坏了,一心向着他没用的娘”。
到现在大儿子蔡德志已经6岁了,性子不怎么活泼,也就逢年过节见面的时候才管方娟叫妈,平时基本不往来,孩子小小年纪甚至都不怎么主动找妈。
一共也才四口人住一起,房子也就是一大一小两间瓦房,房前是屋坪,房后排水沟再往后就是竹篱笆围成的长条形菜园子。这么大点儿地方,本应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亲母子两个居然就那么十天半个月的见不上面!
头胎互相都装着点儿样子,大家面儿上也都勉强过得去,到第二胎了,婆家人就都原形毕露了:“反正她都生了一胎了,还能跑哪儿去?”。婆婆尤其敷衍、随便,不当回事儿,甚至想趁机在儿媳妇面前立立威:“不要以为生了孙子,就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了,该干还得干!不然我娶儿媳妇回来是做什么的,还想跟我抢我儿子,美得你!那是我儿子!什么你老公不老公的,他敢不孝顺我!?”
这日子过得全是暗坑。
方娟稍一回想,都要透不过气来。
女人到底为什么要结婚?
难道是担心女人在娘家吃苦不够?要换个地方试试,吃更大且有可能危及生命的苦?
自己拼死生老公的孩子,又不是给野男人生的,结果被费尽心机地这样对待。
自己一没人说说话,偶尔跟村里人提起个一星半爪的,就会被羡慕:“嫁到这么好的婆家,婆婆和老公都特别和善”,还宽慰她“怀着孩子就别胡思乱想了,对胎儿不好”;二也没人帮忙,肚子越来越大,心里越来越怕,水都不敢喝。本来孕妇尿就多,别哪天撒尿的时候蹲下去起不来,一头栽到茅坑里去了!
要不,还是请娘家人出面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