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姐姐
虽说七月的渝州热得如蒸笼般，春风道却比哪里都要凉快些，这边楼层不高，是独城镇的老城区，青色的砖瓦青色的墙，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古色古香中蕴含着沉稳别致，二十年的老榕树伫立街道两旁，枝繁叶茂，烈阳下挤出一团接一团夏日炎炎里奢侈的绿茵。
乔遇迈开小短腿跟在常敏后面，生怕自己被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入学两年半，快八岁的乔遇识得不少汉字，抬头记住了春风道和十里街红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镇上最老的集市，每月逢三六九日，附近村子里的人背着东西赶两个小时的路程到这里换些油盐酱醋。
十字街头，独城镇唯一的百货商店就在这里，乔遇抬头，识得周记二字。
常敏拉着她绕过正门，从巷道里进去，后门牌匾上写着周家院子，门开着，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很多人家聚在一楼做饭，辣椒和蒜的味道传满了整个巷道。
“请问周姐在吗？”
从未离开过村子的常敏是第一次进镇里，手心里还在冒汗，但她长得好看，又收拾得体面，扬着一张笑脸，声音温柔，心思善良简单的人忍不住要搭她的话。
“周姐在前院，我去帮你叫她一声。”
院子里有很多租户，相处时间最短的也有两三年，平时就爱扎堆说三道四，她们也不怕常敏这个初来乍到的，当着母女面嘀嘀咕咕起来，既不会心虚，更不会刻意降低声音。
“没看见她家男人啊，我看呐，八成是个死了男人的，没看还带着幺女的嘛，哪家离了婚的不是去母留子哟。”
“你还别说，这丫头长得真乖，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头发多啊，小脸圆，眼睛还大。”
常敏在娘家是个脾气火爆的，但她现在没有什么可以依赖，又独自带着女儿，以后说不定长期住这里，只好戴起面具做那“伸手不打笑脸人”。
“各位大姐好，我叫常敏，我女儿叫乔遇，以后要麻烦大家了。”
看着母亲的手握得很紧，好看的瓜子脸堆起讨好的笑容，乔遇的头更低了，咬着牙盯着脱胶的凉鞋。
“我哥说要租房子的是你们吗？你们跟我来吧。”众人议论的对象换了好几个，母女俩脚都站酸了，周姐端着胖胖的身子姗姗来迟。
她就站在屋檐下，居高临下打量一眼这母女俩，眼里藏起一分嫌弃，不动声色将手提包拎在了身前，转身上楼。
从乔遇的角度可以看见她因为走路而抖动的双下巴。
“叫常敏是吧，我先跟你说好哈，房间呢只有一个，十五平，有窗户，但是，不能在里面做饭，看到没，跟楼下那些人一样，那里就是大家共用的厨房，另外。”
她把房门打开，示意她们进去看，又从上到下扫视常敏一遍：“我丑话说在前头哈，这房子是租给你和你女儿的，如果哪天带人回来过夜，那可是要另外交钱的，对了，不准你家孩子哭闹，我侄子就住你们隔壁，别吵到他休息。”
常敏愣愣站着，脸颊发热，咬咬牙低眉顺眼道：“好的，周姐，我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
“那你跟我来吧，东西可以先放里面，钥匙我一会儿给你。”
“芋头，你在这儿等着，妈妈一会儿回来。”
乔遇乖巧点头，目光顺着她们离开的楼道，脖子都看酸了，刚一转头，一个比她矮的小男孩站在门边看着他。
带领结的白色衬衣，竖条纹西装裤，黑色皮鞋，眼角很长，虽然脸长得乖巧，但是看人的时候冷冰冰的，眉毛浓，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向来人小鬼大的乔遇也不怕他，和他互相盯着。
过了很久很久，那男孩突然叫了她一声，问道：“姐姐，你吃糖吗？”
乔遇吃过一次，很好吃，可她和常敏都没有多余的钱买，再没吃过了。
她犹豫了下点点头。
男孩学着她的样子也点点头，哒哒跑回房间，抱着一个瓶子出来，交到乔遇手里。
“都是你的了，你以后可以跟我一起去上学了吗？”
满满一瓶糖，五彩斑斓的糖纸，看上去漂亮极了，乔遇很喜欢。
但比起吃糖，她更喜欢上学，可是她爸她奶奶都不让她读了，常敏带着她刚到这里，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她不敢提上学的事，书包她背来了，可是她一本书都不敢带。
“我可以陪你去，那你可以分你的书给我看吗？”
男孩高兴点头，低头小声嘀咕：“可以，我的都是你的。”
这是她在独城镇收到的第一个善意，更是她长这么大看到的最令人心软的笑容。
乔遇跟着笑了。
高跟鞋声音走近，手里的玻璃瓶被一把夺走，周姑姑难看着脸色，胖胖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瘦瘦小小的乔遇。
“好一个会哄人的丫头，我们粥粥一个星期都没出过门，你这进院子还没一个小时，哄得他把一瓶糖都给你了，你知道这瓶糖多少钱吗你也敢收！”
满嘴唾沫直喷乔遇头顶，周雯雯歇了口气转身指着常敏就骂：“我可怜你们母女孤苦伶仃，没人照顾，嘿！我已经按我哥的意思，给你们减了一半房租，还同意你去周记帮忙给你份工作，你看看你女儿小小年纪就贪得无厌的样子，今天我就把话放这儿了，房租照样给你们减，这周记你就不要进了，街上到处是工作，你又长得年轻好看的，自己找去吧！”
说完一把拉过气呼呼要咬她的侄子，拉拉扯扯骂骂咧咧走了。
乔遇白着一张小脸，眼泪还在眼睛里，呆呆看着常敏，眼里充满委屈和自责。
虽然从小被奶奶三天两头骂赔钱货，被父亲动不动拿脚踹，但她从没有掉过眼泪，她可以偷偷把奶奶针线盒打死结，藏起她爸的打火机看他到处跳脚，可是，面对外人的诬赖和辱骂，她只顾得上扭成了麻花状的疼得不行的心脏，一边努力憋着泪水不在外人面前露怯。
常敏什么也没说，拉着女儿进屋。
屋子里到处是灰尘，床上什么也没有，她直接一屁股坐床板上，轻轻把女儿抱进怀里，让女儿乖乖坐在她腿上。
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有耐心。
“好了，芋头，不哭哈，妈妈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是妈妈对不起你，那人是你周叔叔妹妹，你在火车站捡到他的钱包交给他，他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帮我们安排住处，但他妹妹以为我是来抢她工作的，所以，我们不要在意她说什么，她也只是无能的狂怒，把怒气引到别人身上而已。”
“我们芋头才八岁，她一个快三十的成年人，只能欺负欺负小孩子，你说她这种人是不是太没用了，我刚刚偷偷看了，那个店死气沉沉的，她摆着一个老板的样子对谁都是大呼小叫，我看这店迟早得闭，刚刚我就想好了，明天就出去找工作，这附近工厂多，招工也多，只要我们娘俩在一起，妈一定努力让你早点回到学校，好不好？”
乔遇也拍着妈妈的后背，在她怀里重重点头。
本来不想哭的，被妈妈一抱眼泪就出来了，嗓子里不吼出来不舒服，好久没张嘴大哭，乔遇有些不好意思。
常敏给她擦眼泪，“你以后好好读书，带妈妈离开这里好不好，妈妈想去北京看长城，去上海看明珠，你们语文书怎么说的来着，你再说一遍给妈妈听，这么久没听你背书，我都忘了。”
“是北京故宫，上海东方明珠，青海青海湖，贵州黄果树瀑布，西藏布达拉宫……”
“哦，对，北京是故宫，那长城呢？北京能看长城吗？”
乔遇读过长城的记录，并记下了，重重点着脑袋告诉妈妈可以。
母女俩抱在一起，额头相抵，相视一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幸好妈妈还有你，芋头。”常敏轻声念叨，悄悄在乔遇后脑勺处用孩子的衣服擦掉隐忍已久的泪水。
薄薄的床铺是从娘家带来的，离婚之后回娘家住了一阵，可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带上一个丫头就是两张嘴，吃一顿饭还好，吃上一个星期再好的人也有意见了。
常敏当机立断进城镇里打工，当娘的也给不了她一个出嫁女什么，就把最好的一床棉被给她打包了。
乔遇小声背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常敏打水给她洗了脸，顺便擦了擦头发，一边心里计量口袋里的钱可以先添置哪些必需品。
碗筷得买两套，买二两面和锅，先把晚饭准备了，明天一早再去找工作。
在火车站游荡了几天，终于有了容身之处，常敏忍不住轻轻哼歌。
乔遇听不出唱什么，但她很喜欢母亲这样子，哼着歌的常敏是快乐的。
“你在家等妈，你鞋底已经破了一个大洞了，路上石子多，硌着疼，妈给你买双新凉鞋。”
“嗯，我会看好家的。”
常敏揣着为数不多的纸币出去了，把门关上再离开。
乔遇看着窗台很多灰尘，桌子上也有，二楼楼道角落就有水龙头，她在屋里翻了翻，趴在床底找到一块破布，打开门跑去洗了洗，来回几趟将窗台里里外外擦了一边，等她擦完桌子转过身。
一个眼熟的瓶子出现在湿漉漉的窗台上，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乔遇想到那个小男孩，走过去拿起纸条。
上面整齐干净写着“给姐姐的”。
这孩子还真是又善良又执着，乔遇也不是扭捏之人，把瓶子抱回房间。
“弟弟，谢谢你。”
她知道人就在隔壁，因为她刚说完就听到小皮鞋哒哒走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