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逢莫道不相识（一）
青鸾再次醒来，已经临近中午，天变得阴冷，秋风萧瑟。
风急雨骤之下，窗外的海棠凋零殆尽，花落满地，粉红的花瓣与污浊的泥土融为一体，远处的廊下，仆人们行走匆忙，已经开始准备午饭。
青鸾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白皙的身体，伤痕累累，到处红肿，这才感到钻心的疼痛，不由的蹙起峨眉，眼角又留下伤心的泪水。
不过想到那个丑陋无比的男人，他出门时竟然对自己卑躬屈膝，一步一步慢慢倒退而出，那床前虔诚跪拜的模样，让青鸾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情怀在荡漾。
从小到大，从没有一个男人跪在自己脚下，父亲、哥哥，包括死去的丈夫，即便是夫妻二人感情很好，也无如此尊重之时，向来只有自己对夫君的言听计从。
而今天，这个成为自己夫君的丑陋男人，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事后竟然对自己顶礼膜拜，恭敬有加，是的，那模样就是恭敬，确认无疑！
期间，只是兄长赤英来过一次，含糊不清的说了点信息，说是从今后，你的夫婿换人了，你要静心伺候，贤良顺从云云，青鸾只是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只觉说的不是自己，这是怎样一个冰冷的世界，他仍旧能够对着自己笑着说话，可是他杀害自己夫君时画面，立时在眼前浮现，心如刀绞，只希望赤英快点离开。
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只要有勇气活着，时间总会让你能慢慢适应周围的一切。
时光不会停止，无论你昨天是快乐还是伤心，是悲痛欲绝亦或是平淡无奇，第二日，它依然会无情的到来。
可杞子弼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勇气，失去了回到那个小院的勇气，不知如何去面对那个柔弱的女子。
曾几何时，杀人无数，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更有过用强硬的手段，对付不服从自己的女子，内心都是毫无波澜的，杞子弼更是认为这个人世间弱肉强食，乃是天地法则。
但此时，杞子弼躲在幽暗的角落，内心十分煎熬，是愧疚，是后悔，是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以前的女子都是粗鄙的村妇，而青鸾如此高贵美丽，仙女一般的女子，被自己粗暴地对待，更加觉得自己卑微。
…………
秋日阳光穿透池沼，一尾红鱼浮至水面，俶尔钻入残荷，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线，毫无踪迹。
一枚圆形的犀鳞玉佩，墨绿的犀牛眼睛，赤红的犀身，栩栩如生，透光而出红绿相间的流彩，秦子牧放在手里把玩了许久。
“你是说这是残品？同样的玉佩，在少主与少夫人身上各有一块？”
“对，此玉佩犀牛角有道裂纹，少主人与少夫人身上所佩戴玉佩，则是完美无缺。”
秦子牧定睛细看，果然在牛角处一道浅浅的细痕，“”也就是说，贼人见财心起，把死者身上玉佩偷偷摘走了？”
司马井小心的答道：“确实如此，并未发现玉佩的踪迹。”
秦子牧看着一旁的司马井，他虚伸着双手，心惊胆战，倘若秦子牧一不小心把玉佩掉在地上，便会摔碎，这可是老主人最后的念想。
“回秦伍长，那两块玉佩一模一样，是我们老主人专门从楚国聘请的工匠，花了一个月时间才雕刻完成。”司马井小心翼翼的回答，来的时候司马余良嘱咐，一定要对这位秦伍长客气一点，他很有可能帮助我们找到杀人的真凶。
“司马管家，我能带着这块玉佩，让我的两位兄长看看吗，如果真有人戴着这一样块玉佩出现，他们或许能帮忙找到。”秦子牧想到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两位亦师亦友的兄长，荆轲与高渐离。
他们两个人身居闹市，难免结识一些江湖游侠、市井好汉亦或是草莽英雄。想到当时现场情况，断肢残垣，惨不忍睹，而这帮凶手很大可能就是出身于此。
秦子牧看到了司马井有一丝犹豫，“当然还需要您跟着，来，先还给你，等到了地方再拿出来让他二人鉴赏。”
“当然可以，另外我家主人让我带来了订金，我家老主人说了，不管结果如何，不能让秦伍长白白的奔走效劳。”
秦子牧再三推辞不下，只得收下，想到上次跟手下弟兄几个去的一家酒肆，他们自己酿造的黄米酒，虽然跟不上公主的百花酿香醇，倒也劲头十足，正好给荆轲与高渐离买上一坛好酒。
…… ……
酒肆门前，有一位毫无表情汉子，戴着一顶破帽子，满脸胡子拉碴，，身背着一柄剑鞘斑驳发黄的宝剑，真像落魄的乞丐。看到酒肆的招牌在迎风飘扬，眼睛冒出金光，快步来到酒肆门前，不卑不亢问道，
“老板，一壶酒，多少钱？”
当秦子牧看到那黝黑发亮的剑柄，红色的剑穗随风飘舞，立时目瞪口呆了。荆轲！哎呀，我的白衣侠客去哪儿了？怎么回事？
“停车！停车！”，秦子牧跳下马车，来到荆轲身边，“兄长，这是怎么回事？”
“咦，子牧，你怎么在这，不应该在公主军营吗？”荆轲问道。
“你先别问我，我走的时候，留下的金子呢？当时押注获胜，应该不止十金吧。这是什么情况？”秦子牧疑惑的问道，咋几天不见，变成乞丐了呢？
“嘿嘿，邻居老丈丢了牛，眼睛快哭瞎了；隔壁嫂子孩子生病，没钱请医生治病，她可就这么一个孩子……”荆轲慢慢回忆钱的去处，竟然能件件事情都想得起来，忽地又加上一句，“你有次喝酒的时候不是曾说过一句：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跟渐离兄深以为然。”
“那好，千金散尽了，怎么还不复来呢？”秦子牧气的说到：“再说那我是喝酒啦，喝酒导致神志不清，酒后说的能算吗？”
“咦，莫不是你还说的酒后吐真言，也是假的了？为此你还把我跟渐离兄灌醉，我们就是冲你这句话才喝多的，难道你跟我们在一起的一切……”荆轲疑惑地问道，只是脸上一抹狡黠的笑意一闪而过。
“你，……算了，跟你解释不清，不过这次千金散尽真的还复来了，”秦子牧说完把刚刚得到的订金甩给了荆轲。
荆轲掂了一下钱袋，感受到重量不小，应该是金豆子，也不问钱是怎么来的，嘿嘿一笑，收入囊中。
“上车，我们回家。”秦子牧把荆轲让上马车，“边走边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墨绿色的犀鳞玉佩雕刻精美，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高渐离一手拎着红色挂绳，目光炽热，半天发出一声感叹：“嗯，成色不错，很值钱！”
高渐离这才抬起头来，看到司马井、荆轲与秦子牧那奇怪的目光，这才想起人家拜访他的原因，尴尬的嘿嘿一笑，“是块好玉，做工确实不错。”
“那是当然，我记得那时我主人用百金换来的璞玉，然后请楚国名匠楼严子雕刻而成，虽是残品，但寄托着对少主人的思念之情。”司马井唏嘘感慨的说道。
“给你！”玉佩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飞向荆轲。
旁边司马井吓得一哆嗦，胡子揪下三根也没觉得疼。
看到荆轲轻轻一伸手，灵敏的接住刚要落地的玉佩，司马井才长舒一口气。
“放心吧，我市井中有几个好友，只要有人带着相同的玉佩出现，我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秦子牧这才正色道，他早已想到，找青衣帮的柳江帮忙打听一下。
“最好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他背后有什么人物，”荆轲感觉到事情或许有点棘手，再看这位老仆人打扮，也非寻常人家，真要是背后的人我们惹不起，就先离着远点。
大人物打架，小平民只能当炮灰。
…… ……
秋日阳光斜照大地，几朵白云丝絮般在天空悠闲飘荡。
今天是秦子牧当值，收拾利索，出门后看到等待自己的手下兄弟们，早已在房前站立。
“伍长，今天巡值结束，弟兄几个想去新开的酒肆喝酒，一块去吧。”
众人一脸热切的样子，秦子牧当然乐呵呵的应允，在军营里憋得难受，在凤鸣山庄当值也是规矩很多，正所谓恩威并济，训练时严厉一些，平时要跟属下打成一片才好。
秦子牧一行人背弓跨剑，闲庭信步，说是巡值，其实更像是赏景游玩。别苑内亭台轩榭、假山池沼，活水环绕，古槐垂柳苍劲挺拔，曲径小路青砖铺地，尽显主人的雅致。
转过一座假山，展现一个杏黄扇形门，墙院内叽叽喳喳，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原来是有女子在玩投壶游戏。
“兄弟们，学着点，看我教你们把妹。”秦子牧整了整衣服，准备迈步进去。刚才听见有人在喊“青翎”，秦子牧心道一直以来都是晚上相见，难得今天白天碰到，我进去打个招呼不为过吧。
“伍长，那是内院，不能进。”大家虽然不知道“把妹”是什么意思，但看秦子牧的架势，也能猜出个大概。
“翎儿姐，要加油了，紫琪姐已经投进三支了，你一定要帮我赢下那丝帛。”
青翎一身绿色长裙，从背后看到她婀娜身材，长发及腰，白皙的手指正捏着一只箭羽，盯着远处的箭壶，犹豫不决……
“你应该稍稍落一下箭尾，放在虎口，用手腕的力量投出去，”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来，深吸一口气，投！”
“哇，中了！”周围一片欢呼声。
然后是一片寂静，大家都看着这位不速之客，露出吃惊的目光，他是谁？怎么同青翎姐如此熟悉？
青翎刚刚精神紧张，丝毫没注意身边站了一个男子，这时才感觉有点不对劲。
青翎突然转过身来，清秀可人的俏脸立时飞上一层寒霜，尖尖的下巴高高扬起，柳眉倒竖，目光中透着寒意，“登徒子！你是什么人？滚！”
秦子牧被青翎一脚踹进了池塘，变成落汤鸡的秦子牧，脑门上顶着一根水草，嘴里冒出一条小鱼，用手抹了一把脸，“啊，呸”嘴里吐了一口湖水，让站在院门外的飞羽队弟兄们，看的目瞪口呆，这就是“把妹”吗？大家脸上立时显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态。
“翎儿，我是秦子牧啊。”这事儿整的，可能晚上青翎没能看清自己，秦子牧赶紧报出自己的名字。
看着秦子牧狼狈的样子，青翎神色有所缓和，但仍然犀利的道：“谁知道你是什么木，榆木、桃木、疙瘩木，我认得你吗？”
全身湿透的秦子牧站在池塘里，听到青翎的话呆在当场，不认得我？女人真是善变，昨天晚上还在一起饮酒，今天就不相识了？难道是这儿人太多，女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对，我得给她一个台阶下。
“青翎小姐，在下刚才冒失了，初次相识，送一个礼物赔罪吧。”说完秦子牧深施一礼，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簪，由浅到深的流光紫色，簪尾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雕刻的活灵活现，在阳光折射下，簪子上面还有水珠晶莹剔透。
初次见面，青翎本不想要他人的东西，尤其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但这个簪子太漂亮了，女孩子看了都会喜欢，更何况，这个簪子竟然是紫金竹做的，对，没错，就是紫金竹，那可是公主心爱的宝贝，他怎么这么大胆。
青翎心道：我之所以收下你的东西，只是为了救你一命，要是让公主知道你砍了她的竹子，你还有命活吗。可不是因为你的簪子漂亮，更不是你这个人长得有点帅，对，绝对不是，跟这个一丁点关系也没有。
想念至此，青翎一把夺过木簪，放到了怀里，“东西我收下了，饶你一命，快点滚，今天别让我再见到你。”
一旁传来一群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夏莺、秋霜她们在一旁乐弯了腰。
“呀，呀，呀，收了人家东西，翎儿姐就让人家滚，莫道不相识幺。”秋霜在一旁掩嘴而笑。
“不对不对，”夏莺推了一把笑的直不起腰的秋霜，学着青翎的口气与姿势，“翎儿姐说了，今天别让我见到你，今天别见到，明天就见呢！”
“就你话多，多管闲事，不玩了。”青翎羞红着脸庞，扭头就走，原是青翎在四凤卫里面年龄最大，四人以她为首，只是这次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底气去呵斥她们了。
后面紫琪跟了上来，“翎儿姐，啥东西，让我看看吧。”
阁楼上的姬凤舞看到下面的情景，心里酸溜溜的，本来应该是自己的簪子，到了青翎的手里，有点愤愤不平，琴音跑了调也浑然不觉。
“伍，伍，伍长，这就把，把完了吗？”小队长石越结结巴巴的问，心道“把妹”原来就是让那漂亮女子踹上一脚，这有啥可以显摆的，就跟俺没见过什么场面似的，你当俺是傻子吗。
浑身湿透的秦子牧看着这个半生不熟的手下，亲切的喊了一个字：“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