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相思无尽处
神农山,紫金顶。
时光匆匆,转眼间小夭已经离开了整整七十年。这七十年里,玱玹一次次扬起希望,盼着小夭归来。又一次次拾起失望,饮尽悲伤。
七十年间,玱玹心中的希冀如烛火般摇曳不定。他曾在夜深人静时默默祈祷,祈求上苍让小夭平安归来;也曾在梦中与她相嬉戏打闹,醒来却只剩眼底的泪痕。
有时,玱玹也曾用渺茫的希望安慰自己,只要不放弃,一定会寻到小夭的。但随着时间流逝,那微弱的火苗也将要湮没在星月变化中。
白日,玱玹依旧忙于政务,处理国事;夜里,则独坐窗前,看着皓月千里,回忆与小夭共度的点点滴滴。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与小夭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喜怒哀乐霎时涌上心头。玱玹环顾身侧,只他一人独自咀嚼着无尽的哀伤。
无论过去多久,小夭永远都是那个让他爱,让他痛的女子,是他心中无法磨灭的印记。玱玹愿意背负所有的痛苦与寂寞,坚守这些回忆,直到生命尽头。
只要能在余生中观望她的幸福就好了。
旁人或许看不出陛下眼里的失落,馨悦却一清二楚。她见过玱玹在小夭面前殷勤备至的模样,再看看如今的玱玹,不悲不喜,无情无欲,不见任何喜怒哀怨,就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般。
真是用情至深呐!馨悦心中暗讽。我倒要看看你能鹣蝶情深到什么时候!
暮色中,玱玹伴着落日残阳缓缓向凤凰林都去。此地被早已被他列为禁地,任何人不得进入,去往此地的小径也鲜有人往。
恍惚间,玱玹仿佛看见前方有一女子身着素色细纱长裙,身姿曼妙,步履轻盈,倩影摇曳,宛如瑶台月下盛开的玉兰花,那身影,像极了一人。
玱玹瞪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想唤声小夭,但又怕声音太大,惊醒了前人。
于是,玱玹只能快步走去,他步履匆忙,就怕晚一步见不到来人。
“小夭~” 玱玹轻轻唤道,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哽咽。
那女子原在摘花,听到身后有人,缓缓回过身来,却见到眼前人一袭黑色金绣的长袍,头发用墨玉冠束着,眉宇开阔,不怒自威。
待看清眼前人,那女子花容失色,立即跪倒在地,来人竟是天下的君主——轩辕王二世。
“陛…陛下。” 女子声音颤抖着,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两个字,她低着头,不敢直视这位俯瞰众生的帝王。
玱玹的心不可控制地沉了下去,眼神中的光彩也变得暗淡。她不是小夭,玱玹非常清楚,小夭不会这么怕他,也不会用这副神情同他说话。
“起身,抬起头来。”
那女子听到一声低沉又不容不容置否的命令,只得颤颤巍巍直起身来。
玱玹凝视了女子良久,既像小夭,也不像小夭。
这身装扮不缀繁饰,清尘脱俗,确实很像小夭。仔细打量,甚至连眉眼处也有两分相像。只是,该女子的眼神不似小夭那般清澈纯粹,小夭的双眼灵动如山间小鹿,梦幻如月昙。而眼前人眼中恰到好处的畏惧与羞怯,与后宫众妃如出一辙。
“陪我逛逛。” 玱玹从路上折返,往紫金顶走去。
那女子听闻,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一路无言,眼前人伟岸挺拔的背影,如同山岳一般沉稳坚定,仿佛能够承担起世间所有的重担。
能与他一路同行,也算是此生无憾了。该女子思及此处,眼角微微染起几分笑意。
很快就回到了紫金顶,女子起身告退,玱玹也不予挽留。
看着眼前人袅袅娉婷,珊珊而去的身影,玱玹的眼中神色不明。
“潇潇,查探此人身份,再找出幕后是否有帮手,不可疏漏。”
潇潇从暗处现身,领命告退。
刚才见到陛下身后有一女子,肖似西陵小姐。潇潇就疑心,可是西陵小姐回来了?但看陛下的神情并无喜意,果然,那女子不是西陵小姐,而是想要攀附的有心人。
可惜,陛下最不愿有人像西陵小姐,这无异于触犯了陛下的逆鳞,这女子若是再使用此等伎俩,只怕将承受帝王之怒。
那女子回到寝殿喜不自胜,王后所言果然没错。陛下心系西陵小姐,凡与西陵小姐相像之物,都能得陛下垂青。
自己不过略微打探,就找到了在章莪殿服侍的旧宫娥,再让她按着旧主的模样装扮,就能搅动陛下心神。
此举虽险,但胜算极大。一旦得到陛下青睐,这可是举族荣耀之事!自己受命而来,却只在随阿父岁前进宫贺典时,才能遥遥望见陛下一眼。自今,已过十年,自己偏居神农山一隅,再不见天颜。
阿父阿母,北狄全族都对自己寄予厚望,无论用尽什么办法,一定要讨得陛下欢心,北狄耘熙暗自下决心。
陛下与一女子于暮色中同行之事,很快就传遍神农山大大小小的宫殿。有艳羡的、也有嫉恨的。但不管怎么样,北狄耘熙此人都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翌日,潇潇回来复命。
那女子唤北狄耘熙,大荒北地人氏,其父是新近归顺的北狄族长。十年前,北狄族长携女参加宫中岁前贺典,后以女儿仰慕中文风俗为由,请旨将女儿留在神农山,修学中原礼仪,至今已有十年。
北狄耘熙住在神农山二十八主峰的云游顶,那里远离后妃居所,北狄耘熙与宫中人交涉不深,唯一有些反常的是,她曾两次受邀出席王后的踏春宴,并与王后言笑甚欢。
属下还查到,北狄耘熙近日来在暗中打探章莪殿旧人,并对西陵小姐的旧事十分好奇。那与北狄耘熙私通的章莪殿宫娥,已被属下寻回,并对此事供认不讳
潇潇通禀完,静立下首,等待玱玹示下。她能感受到,陛下在听到与西陵小姐有关时,寒气凛然。
“将人带上来。”
宫人领旨,立即前去传召。北狄耘熙接到召令,又惊又喜,临走前还不忘卸下繁复的钗环。
同上次暗沉的暮色不同,北狄耘熙可以清晰地看到紫金顶群山连绵、云雾霭霭,殿堂肃穆庄严,巍然耸立。令人顿感自身渺小。
入了殿内,只见御座上方玱玹身披锦绣暗纹袍,头戴紫金冠。剑眉星目,身姿挺拔,眼神深邃锐利,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陛下。” 北狄耘熙欠了欠身,行礼道。
“你是北狄耘熙?”
“是。”
“你从北地来到中原,已有多久?”
“回陛下,已有十年。”
“十年。” 玱玹声音平静如水、不显波澜,问道:“你既已来中原十年,想来对中原礼仪已颇有了解,不如尽早回返,了却北狄族长的一番思女之情。”
“谢陛下一番垂怜。” 北狄耘熙眼波流转,恭敬地回道:“臣女虽思念阿父,但亦不想令阿父失望。臣女与阿父仰慕中原繁盛已久,更感激圣恩浩荡。臣女所学尚浅,愿穷尽此生所能,修习中原礼俗,造福族人。”
“好,很好!北狄族长之女果然心怀大义,仁善纯良。”
北狄耘熙闻言,心中一阵暗喜,复又听见玱玹冰冷的声音响起:“既然你愿为全族谋福祉,我便随你心愿。从今往后,你就搬到神农山二十八主峰外的青埂峰,那里人烟稀少,正适合你潜心修学。我会命人将神农建国以来的所有礼俗经卷都收录过去,卷帙浩繁,够你修习上百年。在那之前,不许踏出青埂峰一步。待你学有所成,好荣归故里。”
北狄耘熙闻言,脸上露出惊愕之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自己的回答并无半分不妥,为何陛下会有如此反应?难道……
北狄耘熙的内心越发忐忑起来。
“陛……陛下,可是臣女何处有错?竟令陛下如此动怒。臣女无知,愿立即改正,请陛下明示。” 说完,北狄耘熙长跪不起,身上瑟瑟发抖,她感受到了眼前人一言定生死的威严。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会不知道吗?将人带上来。”
玱玹语音刚落,就看见潇潇带着一宫娥走上大殿。那宫娥一上来就匍匐在地,身体剧烈抖动,将北狄耘熙如何买通她,又让她按西陵小姐的喜好装扮自己之事,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出来。
北狄耘熙听闻宫娥所言,早已明白自己铤而走险,触犯了帝王禁忌,陛下能留她一命已是命中有幸。
想到昨日还暗自窃喜能得陛下青睐,今日却遭陛下厌弃,北狄耘熙不免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还有王后,自己竟会将王后所言信以为真,全然不顾深宫险恶,刀光剑影!也怪自己求成心切,做了她人的垫脚石,如今想要悔过重来也不行了。
泪水淹没了北狄耘熙的眼眶,她瘫软在地,怔怔说道:“我确实肖想能得陛下垂青,也确实有所筹谋。只求陛下不要累及族人,臣女愿领罪受罚。”
“此事可与王后有关?”
“王后举办宫宴,我贪慕繁华混入其中,被侍卫发觉。王后本十分恼怒,待见到我之后却换了态度,还为我化解危局。后来,我受邀出席王后的两次踏春宴。王后不嫌我出身寒微,还与我长谈。我从王后口中得知,陛下情痴西陵小姐,任何与西陵小姐有关之物都能得到陛下厚爱,我鬼迷心窍,竟生出了不堪的心思,如今欲追悔已莫及。”
“你可还有隐瞒?”
“臣女绝无隐瞒,求陛下饶恕臣女族人。”
“我会如你所愿,潇潇,带下去。”
潇潇领命,将北狄耘熙和宫娥都带了下去。
圣意难改,玱玹给过她机会,是她仍肖想不该肖想之物。有的机会只有一次,小夭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紫金宫中,宫娥见到轩辕王二世踏足此地,皆震惊不已。数十年来,陛下从未主动寻过王后,难道陛下要与王后冰释前嫌了吗?
侍女彩云见此,连忙朝殿内禀报。
馨悦理了理钗冠,对自己通身轩辕王后的气派很是满意,在殿内等着玱玹。
“没想到陛下还记得臣妾,臣妾还以为陛下是再不会来紫金宫了。” 馨悦伏了伏身子,对玱玹微微行礼。
“我可以给你一世荣耀,只是你不要再使些算计手段。我对丰隆的愧疚有多少,是由我来定,而不是由你来定。”
“陛下还记得我哥哥?” 馨悦的声音骤然凌厉起来:“我哥哥为救陛下中箭而亡,我父亲母亲晚年丧子,我赤水男儿、神农精兵跟随陛下,出生入死,毫无怨言,陛下可还记得?陛下如今安享宝座,只怕连我哥哥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神农馨悦,你虽与丰隆一母同胞,但性子截然不同。丰隆看似笨拙,但大事上十分通透;而你看似精明,却忘了世间万物都要有所付出,才能有所得。若非你,丰隆也不会急功冒进,误了性命。最该为丰隆悔过的人是你,若你仍有一丝愧意,就该珍惜你哥哥为你挣得的一切。”
馨悦听到这番话,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才不是!馨悦想,才不是!我不是害死哥哥的凶手,是你,是你们!
“为什么?明明我们相识最早,可你对淑惠上心,对方雷妃敬重,对其他女子温和,对我却只有冷语相向。”
“你知道为什么。” 玱玹并不欲与馨悦争辩。
“若我当初愿意嫁给你呢?若我当初没有推出淑惠,若我没有观享其成,你可会真心实意待我?至少有对妻子的爱重?”
“馨悦,往事已去,从来没有如果。”
馨悦笑了,笑声惨然。他连一个假设都不愿意给她,又怎么会再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是呀,从来没有如果。陛下最爱的妹妹远在天涯,如果当初陛下没有把她推给旁人,她现在是不是长伴陛下身侧,与陛下共享人间盛景呢?只可惜,她宁愿与跌落凡尘的涂山璟双宿双飞,也不愿活在陛下的羽翼之中。陛下午夜梦回,是否也为往事痛苦,只是没有如果,你注定和我一样饱受煎熬。”
馨悦所言刺痛了玱玹心中之痛,哪怕自己伪装得再好,心底的恐惧依旧被馨悦戳穿。而玱玹却不知如何掩饰,因为馨悦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你累了。传令下去,王后突染恶疾,需要静养。自今日起,于紫金宫中养病,任何人不得打扰。”
宫人跪了一地,唯恐陛下迁怒他人。待玱玹离去后,紫金宫又恢复了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