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暴露
永初七年夏，沛王得子，帝赐名“曜”。
有了上回的教训，儿子满月时，楚扬自然不会再设流水席，只中规中矩地下了帖子，请了该请的人。
饮宴过半，太子夫妇奉召来贺。
兵马清路，仪仗威严，官员们齐齐候在王府大门口请安，楚扬亲自将他们迎入府中。
赵家之事过后，赵云嫣大病一场，好好坏坏、断断续续拖了两年，身体方才有些起色。但她的意志终究是消沉了下去，终日自困于东宫，闭门不出。
算起来，自新春那次寺中祈福后，这竟是她第二次走出宫墙。
她的身形消瘦了许多，妆容浓重精致，礼仪规范刻板，聚精会神中又有几分心不在焉，看得出精神绷得很紧。
面子上的话说到了，她就径直提出要去看沛王的新宝宝。
楚昇无奈地朝楚扬笑笑，带了一丝无助的苦涩。楚扬只得对满座宾客道一声“失礼”，亲自带了他们夫妇去往后堂。
赵家之事后，太子加倍送了楚曣满月礼、百日礼后，就将此事翻了页。可赵云嫣却是个心重的，被楚扬拒了当面赔罪的请求后，竟羞愧得再不敢登门，据说还生出了心病。
太子夫妇此番举动，看在楚扬眼里，就是帝后出面斡旋，令瑾瑶和赵云嫣修补嫌隙。
瑾瑶心思单纯又毫不知情，哪懂什么“嫌隙”。
他当初拒绝赵云嫣登门，也只是不想她被外面的龌龊扰了纯真的心境。
说到底，是是非非都是他们这些“有心人”琢磨出来的。
赵云嫣当初入府探访甚是殷勤，对瑾瑶又存了几分刻意的迎合，瑾瑶很喜欢她。一段时间看不到她了，还曾问过楚扬。楚扬一句“出远门了”就轻松糊弄了过去。
得知她好久都不会回来后，瑾瑶便鲜少再提及她。
不提并不代表忘记。
瑾瑶一见到赵云嫣，便笑吟吟地上前牵住她的手。
“嫣儿，你回来啦！你走了好久呢，我都有新宝宝啦！可惜他睡下了，只能先给你看这个啦。你那时经常摸的就是她，叫曣儿。”
赵云嫣迟疑了一瞬，便回握了瑾瑶的手，笑道：“确是许久不见了呢，小嫂嫂。”
她反应迅速，楚扬却并未错过那一瞬的迟疑。
楚昇此次来访，着的是太子常服，按规矩在外面是受礼的，进了长辈家的后堂，就是行礼的了。
他退后两步，给瑾瑶行了个晚辈礼。
赵云嫣见状，也松了瑾瑶的手，跟着行了礼。
楚扬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面色平常。
行完了礼，赵云嫣便命宫人上前，打开礼盒。
“这是嫣儿给堂妹堂弟们额外准备的一点心意。”
“呀！好香！好漂亮！”瑾瑶雀跃又新奇地左右打量了一圈赵云嫣的“心意”，抬头问楚扬：“七郎，这是什么呀？”
楚曣也在一旁学着她的语气，问：“七郎，这是什么呀？”
楚扬抽了抽鼻子，不确定地说：“似是一种糕饼。叫什么，倒是不知。”
瑾瑶又把目光转向赵云嫣：“这叫什么呀？”
楚曣也看向赵云嫣，奶声奶声地问：“这叫什么呀？”
赵云嫣模仿楚曣的语气说：“这叫‘蛋糕’。”又看向楚扬，语气恢复正常，“确算是一种糕饼”，再看回瑾瑶，“十分的香甜可口。”
她的眼神中满是欲盖弥彰的试探，楚扬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太子妃的心意别具一格。”
“蛋……糕”，瑾瑶重复了一遍，又自顾自地去教楚曣，“这个叫‘蛋糕’，曣儿跟母妃一起说——‘蛋……糕’。”
“蛋……糕。”楚曣糯糯重复道。
“对！蛋糕是一种糕饼。”瑾瑶又说。
“糕饼。糕饼好吃！吃糕饼！”楚曣扭身朝楚扬兴高采烈地喊了起来。
楚扬伸了一下手，夏荷就把楚曣抱到他面前。
他顺手接过了自家的胖妞，掂了掂，打趣道：“小胖妞儿，你还吃！再吃你娘亲都抱不动你啦！”
楚曣揽着他的脖子，“咯咯”笑着说：“小胖妞吃糕饼。”
楚扬失笑，难得耐心又好脾气地对太子夫妇解释道：“她年纪小，府中鲜少让她吃糕饼，怕不好克化。越不让吃，就越嘴馋。见笑了。”又问赵云嫣：“这蛋糕，她这般年纪可吃得？”
赵云嫣不答反问：“皇叔东征西讨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蛋糕么？”
他当然见过。他不但见过蛋糕，还见过面包和奶茶呢！这些都是前世的“赵玉嘉”搞出来的花样子。那是个“穿越者”。
楚扬故作沉思状，问道：“本王征战多在西域一带，太子妃既然有此一问，此物莫非是西域之食？”
赵云嫣赔笑着说：“不是、不是，只是侄媳突发奇想捣鼓出来的。皇叔见多识广，故才有此一问。”
楚扬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太子妃心思巧妙，倒是显得本王见识不足了。”
楚昇当即色变，急急解释道：“嫣儿不是这个意思！皇叔勿要误会！”说完又去拉赵云嫣，用眼神示意她道歉。
赵云嫣退后一步微微福礼，正好避开他的手，“侄媳失言。皇叔见谅。”
赵云嫣话音一落，瑾瑶就拉着楚扬的衣袖，一脸不解，“七郎，你是生气了么？不是在说蛋糕么？说糕饼为什么要生气？”
楚扬垂眸冲她笑道：“没有生气。说糕饼当然不会生气。”
瑾瑶便对太子夫妇笑道：“他没生气，你们也别生气啦。”
楚昇哭笑不得，对瑾瑶拜道：“文达也没有生气。谢过皇婶了。”
瑾瑶十分有礼貌地回了个礼，“不用谢。”又问赵云嫣：“这蛋糕该怎么吃呀？”
赵云嫣心不在焉地说：“用刀切开，分成小块吃。”
瑾瑶“哦”了一声，交代下人将蛋糕收起来。
楚昇神情微黯，瞥了赵云嫣一眼，朝楚扬苦笑道：“皇叔，这是对我们仍有嫌隙么？”
赵云嫣神色微变，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瑾瑶就柔声细气地给他们解释道：“今日曜儿满月，依着规矩，不宜动刀。”
楚昇一愣，朝前拨拉了赵云嫣一把，赧然苦笑：“我们久未摆过满月宴，竟疏忽了这些规矩。嫣儿还要靠小婶婶多多教导了。”
瑾瑶不太常有“教导”他人的机会，一听这话，便十分愉快地对赵云嫣倾囊相授：“满月宴是大宴，大宴要上大荤。嗯，食材要在前一日备好，放在井底冰着，这样就不会吃坏肚子了。还有哦……”
“好了，他们日后办的时候会有人教的。”楚扬打断了瑾瑶，把楚曣交给夏荷，令她抱回后院，又转向楚昇：“文达，随我来。”边走边交待陈开：“你们在此，保护好太子妃和王妃。”
楚昇迟疑地瞥了眼赵云嫣，刚迈开步，赵云嫣便挡在了他身前。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赵云嫣直视楚扬，压根不在意其中的冒犯。
“皇叔找我，要谈公事。我，去去就回。”楚昇无力地解释。
赵云嫣斜睨着他，不言不语，也不让步。
“真的是公事。你别这样。”楚昇语带哀求，脚却扎在了原地。
“够了！”楚扬不耐地打断了两人，“既然太子妃想听，那便在此处说吧。”
楚昇脸色大变，即刻对宫人们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楚扬也转向瑾瑶，换上和煦的语气：“玉儿，你先回去。”
“嗯。”瑾瑶温顺点头。
瑾瑶与赵云嫣擦肩时，她却突然拉住瑾瑶，“她也要在。”
楚扬眼中涌上杀意，正要发作，楚昇却突然跪下了。
“皇叔！求你！求你按她说的做吧！”
太子这一跪，过于突兀和荒唐，饶是楚扬也懵了半晌。
他权衡了一番，给了陈开一个眼神，陈开便带着亲卫和王府下人们退到了门外，带上了门。
楚昇自行起身，赵云嫣也松开了瑾瑶。
瑾瑶揉了揉手腕，不明就里地看着赵云嫣。不待她开口，楚扬就把她拉到了离太子夫妇最远的位置。
楚扬给她倒了杯蜜水，又递过一盘糕点，温声叮嘱她道：“玉儿先坐一会儿，别说话，好么？”
“好。”瑾瑶捻了块糕点，乖巧地点点头。
“你不是赵云嫣。”楚扬回身直视太子妃，斩钉截铁地说。
“皇叔真会说笑”，赵云嫣强作镇定地反问，“我不赵云嫣又是谁？”
“不知道”，楚扬瞥了一眼颓丧又无措的楚昇，“许是什么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吧。”
“啊！”瑾瑶手上的糕点滚落在地。她双手捂嘴，呆愣愣地看着赵云嫣。
楚扬只得拉过她的一只手，握住安抚。
“不！嫣儿没死！”楚昇突然低吼，指向赵云嫣，“嫣儿的魂魄被她拘起来了。只要她满意了，嫣儿就能回来。”
“哼。这是她说的吧？你就这么轻易地信了？”楚扬嗤之以鼻。
楚昇潸然泪下：“我……我不能不信，我只能相信啊！”他一步上前，一把撩起赵云嫣的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她伤害的是嫣儿的身体啊！我赌不起，我输不起！”
楚扬偏头移开视线。
他感到手上一紧，低头看去，瑾瑶满脸惊恐。
“那好”，他挡住瑾瑶的视线，揉着她的肩，顺着楚昇的话问：“那她要如何才能满意呢？”
“她说”，楚昇小心翼翼地瞟了眼赵云嫣，中气不足地说：“她说，她要做出一番能够青史留名的事迹。”
“比如，开科举？”楚扬问。
楚昇无力地叹了口气，点头称是。
“兴科举确是千秋良策。”楚扬不吝称赞道。
楚昇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赵云嫣。
楚扬的视线亦在太子夫妇之间游移。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逼着太子献上千秋良策，为我楚氏江山呕心沥血，你可真是个忠君爱国的善魂。”
赵云嫣猛然起身，声音因为激动略有些颤抖，“那你愿意辅助我们么？”
什么？
楚扬被问懵了。
“你愿意辅助我们么？”赵云嫣耐心重复了一遍，语气郑重，神情偏执，“我想同太子一起，统一天下，将大齐打造成最强大的国家，接受万国朝拜！”
好有志向！
这是楚家先祖显灵了么？
还是“系统”送来了个“争气”的后代？
这样的宣言，楚昇显然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他颓丧地站着，一脸木然。
楚扬玩味地打量着已过而立之年的侄子，拱手轻笑道：“辅助圣上和太子，本就是本王的职责。”
赵云嫣的眼中泛起了水光，激动拜下：“谢皇……”
“别急”，楚扬话锋一转：“你这个志向太过宏大，也许要三十年、也许要五十年才能看到些成果，这是留给我楚氏后人的吧？”
赵云嫣面色陡变，不待楚昇开口，就急急强辩道：“不不！不需要那么久！只要皇叔跟我们齐心协力，不出十年，不，五年！不出五年，一切都能实现的！”
楚扬不欲与她辩驳，只反问道：“那时，你就会离开这具身体么？”
赵云嫣看着楚昇，十分认真地承诺：“会！一定会！”
楚昇则看向楚扬，眼神中透着偏执的期望，“会的！一定会的！她会离开的！皇叔，帮帮侄儿吧！”
楚扬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们为何试探我？或者说……”他把手放在瑾瑶的肩膀上，“试探我们？”
赵云嫣支支吾吾地说：“因为……因为太子说，我让他去献的计策，同先梁威烈帝曾有过的想法，异曲同工。我、我对皇婶产生了些……怀疑。”
她抬眼看了看楚扬，又迅速垂下头，声如蚊蚋：“想到皇叔染疫痊愈、皇婶陪护无恙，皇叔还献上了防疫疏，我、我对皇叔也有些怀疑。”
“是么？”楚扬嗤笑一声，“那现在呢？你不怀疑了？”
赵云嫣摇摇头，看着脚尖，沉默不语。
楚扬又问：“你从何处来？原本是什么身份？”
赵云嫣看着楚扬的衣摆，低声道：“来自后世，原本亦是世家贵女。”
“哦？后世的世家贵女竟然懂得治国之策？而且，还是削弱世家的国策？”楚扬一脸的怀疑和讥讽。
赵云嫣依旧不抬头，支支吾吾道：“我、我们那里，有、有学堂，无论贵庶俱可入学。学堂分男学和、和女学，所授甚杂。科、科举已经十分寻常，世家的……特权远逊此间。我、我也是只知科举之策的大意和、和施行效果。”
听到此处，瑾瑶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拉住了楚扬的袖子，晃啊晃。
楚扬低头给了她一个“乖，等一等”的眼神，又问楚昇：“你想保她？”虽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似是没想到楚扬会停止追问，楚昇一时没接上话，反是赵云嫣率先反应过来，抬头看着楚扬说：“保下我，让我做完想做的事，她才能回来。”
楚扬便看着他二人问：“想怎么保呢？”
楚昇这回反应过来了，可他不答话，只朝瑾瑶看了一眼，神情上带了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楚扬冷笑道：“你求到了我这里，却要我替你说，是么？”
楚昇忙说：“皇叔，我……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说就我说吧”，楚扬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只是被逼着上的疏奏，而这个后世的魂恐怕也没上过朝堂，只是照搬了后世寻常的国策，并不清楚那些细则，更不懂得先制全策、再疏大意、后疏全策的程序。恰好英国公对你提到了先梁之事，你们便把主意打到了本王的王妃身上。对么？”
楚昇和赵云嫣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同时低低“嗯”了一声。
楚扬继续说道：“既然王妃的父亲有过此策，那么王妃就‘可以’恰好知道此策，太子妃与王妃交好过，自然也可以听到过。只要王妃认下这事，你们就能糊弄过去了。若本王或王妃中，有个孤魂野鬼，你们就以此要挟；若不是，你们就用哀兵之计。对么？”
楚昇赶忙分辩：“绝无要挟之意！只是想到，若是同类，便可以理解、互助。若不是，以皇叔对皇嫂之情，以己推人，定能体会我的苦，或可仗义相助。左右此事对皇嫂并无伤害，此策对我楚齐社稷亦大有好处！”
“此策确对我大齐社稷大有好处，可是……”楚扬眼中闪过厉芒，一指赵云嫣，“谁知此魂安的什么心思！霸占别人的身体，本就是邪祟之举，此等居心叵测的邪祟，真的不会做出牝鸡司晨，甚至是……垂帘听政之事么？”
“我不会！”赵云嫣激动地喊，“我、我只想实现抱负，我不会害人！”
楚昇痛苦又无力地说：“我只能相信她。皇叔，若是你遇到了同我一样的事情，你难道不会如此选择么？”
楚扬想到了梦境中的前世。
他没有回答楚昇，反而问向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瑾瑶：“玉儿，你看明白了么？”
瑾瑶犹豫不决地说：“好像明白了。是不是嫣儿的身体里已经不再是嫣儿了，文达想要嫣儿平安回来，就得听这个新的嫣儿的话？他们怕被皇帝哥哥识破，想要你和我替他们说谎？”
这人真的是传说中的傻子么？
楚昇和赵云嫣同时看向瑾瑶，一个震惊，一个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