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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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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扬走了老远,仍能感觉到阿那孛的目光,如芒在背。他的心头也似被扎上了一根刺,怎么也拔不出来。

    看今日之情形,瑾瑶对这个柔然王并非全无记忆。虽然只是儿时的一面之缘,但跟他相比,人家两个仍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讨厌的关系莫过于此。

    瑾瑶犹在为错失的马鞭而遗憾:“我还没问阿那孛马鞭的样子呢。”

    这是什么公主?眼皮子忒浅!

    楚扬冷哼道:“你刚答应过我的事,这么快就忘了么?”

    瑾瑶不明就里,“我忘了什么?”

    “同我做过的亲密之事,都不能同其他男人再做!”

    “啊?送我马鞭也算亲密之事?”

    “送你礼物当然也是亲密之事。”

    “哦。”

    楚扬兀自生着闷气,却见瑾瑶已自顾自地玩起了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心中郁堵更甚,寒着脸问她:“你很喜欢那个阿那孛?”

    瑾瑶诚实地点点头,笑容中满是回味,“他的眼睛好漂亮,笑起来好好看,像太阳一样。”

    楚扬顿时火冒三丈。

    今天以前,瑾瑶在容貌一事上从未显露过美丑之心,他竟然忘了爱美之心是人之天性。

    他不是灵帝,做不出阻碍她学习和成长的事,但这成长的反面却是她不断苏醒的世俗美丑观。

    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是不是又会出现眉毛好看像远山的、鼻子好看像峻峰的、耳朵好看像菩萨的,令她念念不忘?到最后,但凡脸蛋完整的,她都会觉得好看?

    他赌气似的问:“他比我好看多了,是不是?”

    瑾瑶耿直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楚扬心中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哪里不一样了?”

    “这个”,瑾瑶指向他纹着刺青的半边脸,“他没有。”

    “……”

    小火苗瞬间熄灭。

    他就不应该对她抱有什么期待!合着她是凭标记来识人的么?那在她眼中,他跟黥面犯人有什么区别?

    楚扬开始刻意地冷淡起了瑾瑶。

    虽说是冷着,却只是狠着心不再事事都顺着她、迁就她,也不再逗着她说话、哄着她开心。

    他整日里把“我不高兴”、“快来哄我”写在脸上,瑾瑶却一无所觉。楚扬又没短了她吃喝日用,下人们规规矩矩地待她一如既往,他自顾自地赌气实在影响不到她多少。

    梁灵帝虽然禁断了她的社交和成长,却是实打实地敬她为“神女”的,她着实不大会看人脸色。虽知如此,看到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楚扬仍然心塞不已。

    他动了情,有了得失心,自已患得患失的,却又希望瑾瑶对他多几分热乎乎的上心。

    这日,楚扬正好因饥民生乱之事在朝堂上积了些气,回府见瑾瑶兴致勃勃地掰着白面馍馍喂鱼,还不知人间疾苦地唤着他一起来玩,顿时气上心头,沉着脸把她拎回房内校验功课。

    瑾瑶于歌舞丹青之事上确有几分天赋,于背书写字上却进益缓慢,记得慢、忘得快,凡需算术、推演的,往往理着理着就乱了头绪。

    楚扬有过换位思考。

    威烈帝本就不擅子女教育,又只此一女,把她当成了痴儿,便格外宠爱纵容。灵帝醉心修仙问道,思维境界别具一格,对她的单纯无知自然是乐见其成。

    到了他这里,她已经过了背记文字最好的年纪,他对她的期盼无非是识文辩字,有基本的常识和是非观。他又不是想培养个士大夫出来,于读书识字一事上,便对她多有宽容。

    但他这时正好心绪不佳,见她憋红了脸,吭哧了半天,仍背不齐一句“野有菜蔬之色,朝靡代耕之秩”,失望之下忍不住摔了书,不留情面地教训起来。

    “一根破鞭子、一句童言稚语都能记这么久,一句话却背了两天。若是今日还背不下来,就不要吃饭了。”

    话虽是这样说,到了饭点仍是软骨头一般担心她饿到,遣了人给她送去了吃食。

    他偷偷跟在后面瞥了一眼,却见她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一时间火气上头,将她拉起来就是一顿训斥,又效法老夫子,用笔杆代替戒尺打了她手心。

    他选的是作画用的细杆,又有意控制了力道,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知她竟是一点委屈都不肯受,挨了几下,竟哭哭啼啼地打翻了吃食,闹着要“仙君”。

    沛王殿下上回灌下的醋还积着,就从自家媳妇口中听到了又一个男人的名字,这次这个还是看着她长大、把她养成如今这般模样的龌龊男人!一时间醋精上头,掀了桌子就发起了醋疯。

    可是瑾瑶不会吵架,她只是哭哭啼啼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话——楚扬不好、她要仙君。

    他对她不好?!这样巴巴地宠着,把她个前朝公主惯得比本朝公主都娇贵,这叫对她不好?

    看看,她这一言不合就又哭又闹、摔杯砸碗的,连拉扯她罚个站都敢伸爪子挠他,他对她不好,她会有这个胆子?

    左一个柔然王、右一个梁灵帝,他就是对她太好了,才让她将出墙的心思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

    楚扬把屋里能摔的都摔了个遍,见瑾瑶还在那哭着喊“仙君”,心火骤起,抽了剑扔到她面前,口不择言地吼道:“你的仙君早被我用这把剑送下去了!你这么想要他,就用这剑去找他吧!”

    瑾瑶不明就里地看了看楚扬,又看了看剑,在一人一剑之间来回扫视了几圈,便俯身去拾剑。

    楚扬见状,目眦尽裂。

    他一把拽起她,狠狠攥着她的手腕,“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陪、他、去、死?!”

    瑾瑶惊叫一声,扭动着,一边掰他的手,一边委屈巴巴地哭:“哥哥,你把我弄疼了。你放开我!你把我弄疼了,哥哥。”

    楚扬攥住她的另一只手,卸了些力气,恨恨道:“死那么疼你都不怕,还怕这点疼?”

    瑾瑶停止了扭动,困惑地看着他,问:“我为什么要死?”

    楚扬愣住了,盯着她的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双眼中有他最爱的澄澈纯净,小鹿一般,没有虚伪,没有恐惧,没有杂质,也没有他预想的……情意。

    她的心里,实则并没有她的“仙君”,也没有他。

    她叫他“哥哥”,便真是将他当成了哥哥。在她心中,她的亲哥哥都只是一个过客,他又有什么好指望的呢?

    楚扬颓然松了手。

    瑾瑶又去捡剑。这一次,他没有拦。

    剑很重,她勉强提起来,双手拖着,走了两步,又问楚扬:“我该怎么去找仙君呢?”

    楚扬上前一步,俯身捏起剑尖,对上自已的胸口,冷冷地看着她,“从这里刺下去,杀了我。我死了,你就能见到他了。”

    生与死是刻在人类基因里最深刻的欲与惧,即使是单纯稚童,也会本能地向往生,抗拒死。

    瑾瑶惊惶撒手,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扑上去抱住楚扬的腰,“不!我不要你死!”

    楚扬倒也不是真想死在她剑下,就算她有这个想法和力气,他也没有这么犯贱。他只是心里堵得难受,一时无处宣泄,就犯了左性,有些置气的意味。

    他想到了百十种可能,却没想到她会是这番表现,凉下去的心又重新沸腾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想我死?”他手臂微抬又僵直垂下,刻意冷着声音问,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自已都未察觉的紧张。

    瑾瑶不答,扎在他怀里仍是哭:“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哥哥,你别死!”

    楚扬心下无奈,暗骂了声自已犯贱,却仍是抚上了她的头,诱导着问她:“是舍不得我么?”

    瑾瑶点头如捣蒜,“舍不得!舍不得你死。”

    嘴角不受控制地微扬,但他仍不满足,挑起她的脸,继续诱问:“那……若是我不死,仙君就回不来了呢?”

    瑾瑶打了个哭嗝,“为什么?”

    楚扬不耐烦地说:“没有为什么。我和仙君,你只能选一个。”

    瑾瑶怔忡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仙君去了天上,而哥哥去不了么?就像我的母妃和父皇那样?”

    楚扬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他扔下帕子,阖上眼深吸了两口气,压下心头的恶心,又睁开眼,瞥向一旁,咬着牙,无比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刚点了头,就后悔,他才陪了她多久,那昏君又陪了她多久,他是脑子被醋烧坏了么,竟然抛出了这样一道自杀题。

    她如果选了那昏君,他该怎么办?就此放手么?不,他不要放!就算捂不化她这块石头做的心,他也不放!但是,不放的话,是不是太作践自己了?

    楚扬正自顾自地天人交战着,就听瑾瑶说道:“那我跟着哥哥吧。”

    纡尊降贵的,好似她受了多大委屈,听在他的耳中,却有如天籁。

    他终于放下了自我折磨似的克制,抬臂笼住了他的小公主,语气迫切,脸却仍是板着的,“那你可不能反悔。”

    瑾瑶“嗯”了一声,摸到他的大拇指,贴上自己的拇指,转了两圈。

    楚扬微微收紧了手臂,犹嫌不够,得寸进尺道:“你此番选了我,以后就再不能提他。不然,你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瑾瑶抬眼看了看他,似是又想问“为什么”,对上他的目光,又把话咽了下去。

    “嗯!”她重重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不会不见了吧?”

    楚扬微微昂起头,“看你的表现了。”

    瑾瑶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尖仰头赏了他一记香吻,正好亲在了他颔颈的刺青上。

    楚扬猛抽了一口气,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这、这又是跟谁学的?又是她的父母么?还、还是……什么旁的人?

    满足感和妒意齐齐涌上心头,不待他细想,她竟顺势攀着他的肩膀,小鸡啄米似的又补了几下。

    他竭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一开口,舌头却似打了结:“玉、玉儿,你、你为什么……?你可、可知自己在、在做什么?”

    瑾瑶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坦坦荡荡地说:“亲你。”

    他也知道是在亲他,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他想知道她明白亲吻的意义么、她为什么亲他?不对,他想知道是谁教的她、她……她是不是还亲过别人!她年少失怙又是孩童心性,很容易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占去了便宜啊!

    楚扬刚想发问,又觉得不妥,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压抑住情绪,尽量和缓地问:“玉儿,你都亲过谁呀?”

    瑾瑶竖起一根手指头,“亲过父皇”,又竖起一根,“还有母妃”,再一指他,“还有哥哥。”

    “没了?”

    “没了。”

    楚扬松了一口气,莫名生出些优越感——就算被她当成了“哥哥”,他的待遇也比她的亲哥哥高呢。不但比她的哥哥高,也比她那个“清清”侄子高!

    他又生出了些贪心,试探着问:“为什么只亲了我们三个呢?”

    瑾瑶扬起嘴角,指尖沿着他脸上的花纹游走,带起他一阵阵入骨的酥麻。

    她的目光澄澈,带着浓浓的怀恋和纯真的依恋。

    “父皇说,我要同亲过的人一直在一起。父皇还说,除了他和母妃,还有我的孩子,我只能再多亲一个人。”

    要同亲过的人一直在一起!

    可以亲自己的孩子!

    只能再多亲一个人!

    这样的关系,只能有一种……

    楚扬如梦初醒一般凝视着她,轻抚着被她亲过的地方,半晌,才喑哑开口:“就是说,只想同我,一直在一起么?”

    “只想同你一直在一起!”

    瑾瑶清脆地重复了一遍,环上他的脖颈,又亲了他一下。

    刺青烧了起来,燃起幽幽蓝焰,每一根血管都在微微抖动,压制着沸腾的血液。

    楚扬的眼中一片幽深,似深海,顷刻便可掀起风暴。

    “原来,我一直,会错了意。”

    他喃喃自语,又突然低笑出声,在她短促的惊呼声中,一把抱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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