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野旷天低树
江仲昆出事了。
临近年关,山西下了一场大雪,工头赶进度,雪还没化透就让人返工,上楼的时候,江仲昆踩上了一块结冰的钢板,不小心从一楼摔了下来。
好在只是胫腓骨骨折,需要做手术。在病情不稳定的情况下,医生不建议直接回家休养。
消息传回家里,吴念真吓得呆住,江仲昆一人在外地无人照顾,她要立即收拾行李前往山西陪护。
江慈闹着也要跟过去,被吴念真拦住了,回来的时间遥遥无期,江仲昆住院还要花钱,一家三口在外花销很大,负担不了。
第二天五点多吴念真买火车票走的,临走前给了江慈二百块钱。她还找到赵芳,希望这段时间多多照顾一下江慈,吴念真要塞钱给赵芳,被拒绝了。
赵芳只管让她好好去照顾江仲昆,要是住院的钱不够,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电话过来。
吴念真感激了一番,才放心去了山西。
吴念真走后,江慈一直躺在床上没起来,昨天晚上她哭了好久,眼睛都肿着,被窝里热气都没了,但她就跟全身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浑身没劲。
何野过来喊她吃饭。
他起得晚,身上套了一件灰色带斑点的厚重睡衣,眼睛迷蒙着,头发前端翘起了一撮,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起来吃饭了。”何野拍拍她身上的被子。
江慈侧躺着,一动不动。
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何野皱眉,弯腰连人带被子都拉起,“干嘛呀,垂头丧气的,别你爸爸没事,你反倒先饿死了。”
“何野,你别烦我。”江慈又倒了回去,何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江慈胳膊。
“你现在不跟我走,一会儿我妈还得来叫你。”
“我不饿。”
“这样吧,”何野垂眸思考了会儿,“你去吃饭,手机借你玩,你可以给你爸爸打电话。”语气已经像是在哄了。
江慈歪头看他“真的?”
“一分钟啊,”何野笑着松了手,大咧咧坐在她书桌旁,瞅着手表装模作样地计时,“59秒了”
“你计时也不和人说一声。”江慈掀开被子,抓到床尾的羽绒服就往身上套。
何野起身避开视线,走到客厅去,“我在外面等你。”
江慈也反应过来,自己激动之下,忘了男女有别。不过冬天,即使睡觉也穿着棉衣棉裤,也没什么。
出来的时候,何野正捏着牙膏挤在一只粉红色牙刷上,旁边桌子上备了一杯水,是热的,还冒着热气。
“快点,我快饿死了。”
“你挤牙膏干嘛从中间挤。”江慈接过何野手里的牙刷,没说谢谢,反倒来了一句埋怨。
“有什么区别。”何野满不在乎地将牙膏随手丢在桌子上。
江慈重新捡起来,认认真真从牙膏尾巴那重新挤齐整了,尾巴成了扁扁一段。
“毛病。”何野简直没眼看,额头一捂,到客厅玩手机去了。
等洗漱完到何野家,赵芳迎出来,“再不来,饭就凉了。”
赵芳今天中午做了四个菜,炖鱼,猪排,花生米,炒鸡蛋。
何志国在屋里看电视,听到喊吃饭,慢悠悠出来了。
何志国落在主座,和蔼嘱咐江慈别客气,要吃什么尽管拿。
江慈笑着一一应了。
他们细心地没有提江仲昆的事,倒是何志国提了很多生意场上的趣事。
饭后江慈在门外拿着何野的手机在给江仲昆打电话,她缩在墙头一角,才说了几句,声音就哽咽了。
何野看她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的,无声去厨房洗水果。
赵芳正在厨房洗碗,看何野端着个盘子进来,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挺欣慰地感叹,“没想到你还会有照顾人的一天。”
“不就洗个水果,”何野嫌他妈妈过度夸大事实,“你不在家我也是自己搞吃的。”
赵芳奥一声,又嘱咐他,“明年升学考试好好考,别到了市里,跟不上。”
水很凉,何野忍不住把手拿了出来,“我们还回来吗?
“听你爸的意思,逢年过节还会回来看一看。”
盯着鲜红的草莓,何野陷入沉默。
江慈打完电话,默默把手机还给何野,他低头看她红红的眼睛,把洗干净的草莓递到江慈手里。
“怎么说?”
“我爸说情况还好,让我不要太担心。”江慈端着那碟草莓,神情失落。
下午,李成还有几个伙伴就过来找何野玩。天寒地冻,去哪里都冷,大家提议把桌子凑在一起,搬了几个板凳,围坐一圈打牌玩。
江慈会一些简单的,但她今天没兴趣,自己一个人拿着何野的手机在一边听歌,一边刷视频。
那时的流量很贵,何野话费还是何志国交的,看江慈已经忘乎所以了,就提醒,“你悠着点,我话费没了。”
江慈撇撇嘴,退出视频,只听歌了。
何野的歌单流行歌曲多一些,江慈把周杰伦的稻香循环了一遍又一遍,跟着音乐在心里哼唱。
她昨夜没睡好,吃了饭又容易犯困,江慈趴在床边,额头抵着被子,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几个男生已经走过了几局牌,玩到开心处,就大呼小叫,偶尔输的人还推搡起来。
何野注意到江慈半个身子瘫在床上,脸侧在一边,显然是睡着了。
食指抵在唇角嘘了一声,大家转头看江慈,瞬间意会,不约而同放轻了声音。
“还是出去玩吧。”纸牌这个游戏本来就讲究氛围,大家都放不开,何野提议去网吧。
李成他们散了手里的牌,一个接一个出去。
何野拿起搁在椅子旁的羽绒袄,放轻脚步轻披在她肩膀上。明明这么不舒服的姿势,她睡得无知无觉。眼睛的红消去大半,脸枕着胳膊,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脸颊的碎发散在侧连,一些还吃进了嘴里。
有点傻。
何野抿唇,撩开那些碎发,轻轻出去了。
江慈醒来是下午四点多,屋里没有人,纸牌散落在桌子上。
手机电量耗尽,屏幕变成黑色,江慈扯下耳机出去。
何野家没有人,屋子都是黑的,不知道几个男生去了哪。
她便回了自己家。
离过年还有四天时间,不管怎么样,家里卫生应该要打扫打扫。
江慈烧热水,把家具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忙下来五点多了,她煮了面。
五点半的时候,门口外听到五奶奶在喊李成,听着好像还去了何野家。
江慈出来回应,“五奶奶,李成应该和何野他们出去了。”
“我就知道,他一跟何野出去准没好事,肯定又去了网吧。”五奶奶丝毫不意外,生气地拍着大腿。
这几年镇子上多了几家网吧,是镇上青年常常聚集的地方,再加上听到总有人说因为游戏成绩下降家长的抱怨,网络游戏对老年人来说无异于洪水猛兽。
“应该不会吧。”江慈也不确定。
“怎么不会,”五奶奶年纪大了,膝下除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就只这个孙子了。可惜孩子从小就不学好,五奶奶是恨铁不成钢。
“李成从小就跟着何野玩,天天也不知道学好的,今年期末考试成绩降了十几名,什么时候能跟你学学就好了。”
五奶奶叹息着,说完颤颤悠悠远去了。
江慈叹口气。
晚上何野六点才回来,不知道载着谁的摩托车,江慈听到声音出来,“李成,五奶奶找你,你快回去吧。”
李成慌张从摩托车上下来,“完了完了,回去又要被骂了。”
大家看他怂怂的样子,幸灾乐祸笑了。
看着其他几个人回去后,江慈直直瞅着他,把何野看麻了,“你干嘛。”
“刚才五奶奶又说你了。”
“放心,我祸害不了他们多久了。”何野已经习惯了,冷冷一笑,插兜进去了。
江慈以为他是说升初中后,这几个小孩没时间和他玩,五奶奶就没有借口再来责怪何野了。
这几年来,何野已经习惯了家长的言辞,自己小孩调皮捣蛋,一定会说是被谁谁带的。
何野做了几年背锅侠,都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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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念真来电话说,今年过年回不来了,让她用钱自己买一些年货。江慈便到集市上买了春联和水果、鞭炮,买的水果分了一些给何野家。
赵芳直夸她懂事,要她晚上来吃饭。
年三十时候,江慈早早起来,调了糨糊,要贴春联。
“我妈说你个子矮,够不到门框,让我来帮你。”今天天气很好,一早上太阳照耀了整个镇子,何野就穿了一件厚的灰毛衣出来。
江慈今年没怎么长个,何野倒是长了不少,两人站一起,何野时不时会嘴贱一番。
江慈没理他,专心给对联刷糨糊,她用煮熟的米粉做糨糊,粘性还是不错的。
何野站在凳子上,拿着扫帚把门上的灰尘弄干净,还有去年陈旧的、已经褪色的春联纸使劲擦掉。
碎纸片飞下来,江慈往后退了几步,嫌弃不已,“你弄的到处都是。”
何野接过江慈手里的春联,要动时踩得椅子晃动了一下,何野吓得赶紧唤江慈,“哎哎,你过来扶着点。”
“你刚才不是挺厉害的吗?”江慈稳稳扶住了椅子,弯着腰笑了。
何野切一声,选了个光滑的位置,把剪纸贴上了,手又用力抹了一遍。
何野叉腰欣赏一番,工工整整,自夸道,“我这功力还可以哈。”
江慈又递给他另外一张纸。
两人前前后后忙碌了一段时间,何野估摸着剩下的江慈可以自己完成,就回去了。
糨糊用了不少,春联还剩两张平安出行,江慈贴了一张在自己用的自行车上。
还剩一张。
想了想,江慈来到何野家,赵芳阿姨不知道去哪聊天去了,院子没锁,江慈找到何野那架自行车。
车把上的车铃坏了,只剩光秃秃的壳。把轮胎后的灰擦干净后,江慈把那张小小的平安出行贴了上去。
“你在干嘛?”何野正要出去玩,看到江慈鬼鬼祟祟地蹲在他自行车那儿,信步过来。
“给你车贴春联,保平安啊。”江慈头也不抬,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张红字边角还没贴严实,在寒风中簌簌发抖,鲜艳的红色似乎有一种灼烧的力量,让何野避开了视线。
他蓦地沉默下来。
江慈还在自言自语,“明年我们都上初中了,骑车肯定要注意安全,我也给自己贴了一个。”
“江慈,我有件事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