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岗
一九九八年八月下旬的一个黄昏，这时太阳还在山上，黄灿灿带着微红的一团，不再耀眼。天还亮着，却慢慢地在暗淡下去。
此刻，站在离家不远的水库旁,方舟的心里五味杂陈。
视线尽头，是夹着水库的群山，薄暮为它们披了件青黛色的衣衫，遮住了它们的五彩斑斓。远处的水面，映着夕阳，泛着金光，闪烁着、跃动着，而离自己越近，水的颜色越深邃，临近脚边的水面，乌乌的已看不出深浅，呈现出别样的幽深。堤坝上纷披的柳树，不知不觉中已变得斑驳，金黄深绿相间，煞是好看，不时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掉落水上，漂浮游弋，荡起了轻轻的涟漪，象一叶小小的蚱蜢舟。
他已经记不清了，曾经多少次站在这里，高兴的时候站在这里，水阔山青香风淡淡，让他心旷神怡；心情不好的时候站在这里，鸟飞鱼跃流水潺潺，亦会让他忘愁忘忧，放空自己回到家去；可是这一次站在这里，他反而愈发的感到沉重了,和下午得知自己下岗后的心情，已经迥然不同。
作为机关里唯一一个在车间工作的人，这些年来，他在车间里工作得自由自在，和工人师傅们相处的也好，没什么事的话，他乐于呆在车间，很忙很充实，尤其是年纪一大把、经验老道的车间主任老翟，他们互相欣赏，有时下班后，他们几人会去小酌几杯，尽管车间、机关离得并不远，可除非必要，他很少回机关去，既不不打听也不关心机关的人事变动，他和机关里的那些人，彼此间就像是平行线，能看得到彼此，却很少或者没有什么交集。
作为知识分子，他骨子里还是有些清高，既看不惯机关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又不屑于为斗米折腰，更打心里厌烦机关里充斥的两面三刀、勾心斗角和对上阿谀奉承点头哈腰、对下疾言厉色刻薄寡恩的嘴脸，因此如何确定下岗人员的方案，也就是所谓的工人选工人、机关选机关的方案定下来之后，他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也没觉着怎么愤愤不平。
投票的结果出来后，办公室里乱作一团，下了岗的人事总务刘财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高姐嚎啕大哭，对于高姐方舟还是有些同情的，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得很是不易，某位处长的儿媳对于下岗颇有些轻蔑、又有些气恼，把门一摔，走了，方舟则是平静的接受了现实，平静得甚至都出乎了他的意料，直到他走出单位的大门，那门在他身后“哐、哐”了几声后没了声息，把嘈杂的氛围和形形色色的假面封闭在已经变成了过去的世界里。
他看到院子里串红开得正浓，不由得联想到另一个离别的时刻，那是几年前离开校园时，校园里也是一片盛开的串红，不过那红色没有眼前的这么深，那是种生机勃勃的、火焰一般的鲜红色，那时的离开他是多么的不舍，而今天的离开他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不知为什么，想起那些消息渐阙的同窗好友，他觉得分外惘然、失落，由此好像才回过神，边走边审视起自己的处境来。
沉思很快就被打断了，随着一声“方哥”，一个二十六七岁的、中等个头、尖下颏、脸略显得有些长、阳光爽朗的小伙子站到了方舟面前，他就是方舟的好朋友王鹏,和初来乍到相比，他的气质已有了很大的变化，曾经在别人眼中有些土气的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城市的一员，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他的质朴和谦逊。
“怎样？”王鹏径直的问道。
方舟知道王鹏问的是什么，也习惯了王鹏这样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他打心里关心和爱护这个小兄弟，却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你呢？”
“我没事，你——沒事——吧？”王鹏还没等到结果，自己先犹疑起来，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原本就为眼前的朋友担心着，所以单位的事一了，他就匆匆地赶过来了。
“我下岗了。”方舟淡淡地说。
“真的——下岗了……真的”王鹏似乎在问，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没等到方舟确认，其实他已完全不抱什么幻想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你预料到了。”
“认为有这个可能，但是我真的希望不是这个结果，想想在我们处里，提起你来，有几个不夸的，可……我……”王鹏越说越气，以至于语塞了。
“没事。”嘴上这么说着，可是置身于蓝天白云之下，方舟也有些迷茫了。
“我知道，什么事你都自己担着，烦恼困难从不说，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是不是难受，有没有困惑，作为朋友，我愿意你倾述出来、发泄出来，我愿意倾听，愿意与你一起分担，不希望你什么都闷在肚子里，难为自己。”王鹏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言语难免有些直来直去，同时他又不是一个把感情挂在嘴边的人，破天荒的头一次这么表白，让他的脸有些红。
方舟觉得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的微微笑着，两三分钟后他才开口，一向惜语如金的他，破天荒地说了很多，“这个结果我想到过，我其实很平静，直到走出来后，在某一瞬间，忽然觉得天大地大，这个世界是那么陌生，我是那么微渺，以至于会有些迷茫、失落，我这个人没什么远大理想，没有什么奢望，有些安于现状，我总觉得能把我的工作干好、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看看书、下下棋、在衣食无忧的日子中还能有些存款、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够了，所以变化一时间让我有些不习惯了，会很快适应的，再说我还有能力，别担心！”
“我了解你，原本不应当为你的担心，可偏偏又放不下心来，怕你受不了，是我过虑了。”
“不过，还要谢谢你。”
“这算什么，不过上下嘴唇一碰，轻松稀松，嘴上功夫，真的忙倒帮不上，只能袖手旁观而已。”王鹏的懊恼是发自内心的。
“此心足矣！”
“嫂子能接受么？”
这也是方舟考虑最多的，妻子王梅算得上是一个比较脆弱的人，遇事爱着急上火，她是单位破产没的工作，赶上孩子还小，方舟挣得也够维持，才呆在家里看孩子的，但是那一阵子，她大病了一场，好说歹说才勉强算是看开了，其实那始终是她心里的一个结，而今方舟又下了岗，她能不能承受得了，方舟也心里没底，所以他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王鹏。
“那怎么办，可别让嫂子着急上火呀”，对方舟夫妻俩，王鹏一样的敬重、爱戴，在他眼中，他们就像是自己的亲人，他不想他们中的每个人受到伤害，“要不，先不告诉她，以你的能力，找工作应该不难，找到再告诉吧。”
“或许你说得对，哎，不说了，王鹏，家里来信了么？”
“没来，你也知道，我的父母没什么文化，哥哥姐姐也是，写一封信还要求人，挺麻烦的，所以不来，倒是平安无事了。”王鹏说到家人，就有些惆怅了。
“王鹏，你嫂子总念叨你，问你这一段时间怎么不来家了，我们都希望你常去坐坐，你嫂子还要给你介绍对象呢，只等你来和你商量商量了。”
“我这一段时间，没早没晚的忙，马上就好了，我想嫂和婧婧了，想好吃的了。”
“那好，别忘了，空肚子来。”
“我太想早点去了，这该死的工作，没日没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