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沅焉事传（五）
“真搞不懂，明明你当时不杀了她，死的就会是你，你现在又在留念什么？”魔邪有时会这样道。
魔邪可以感知人的情绪，自然也知道沅焉的心情如何。
“你能不能闭嘴？”沅焉头疼的揉着眉心不耐烦道。
魔邪有些不服气道：“我好歹也救过你，这么讨厌我？”
沅焉冷笑一声：“你不也想杀我，占据我的身体？”
魔邪冷哼了一声：“要不是我力量尽失……”
“啧，”沅焉锁起眉，“你现在力量足够了吧？你要是真有那个胆量你就出来试试？”
魔邪不说话了。
不过没过多久，魔邪又道：“不过我也真是不明白，你将聂裳的事说出去对你也并没有多大影响，还能顺便除掉我，但你却在这里自讨苦吃……啧啧啧。”
沅焉站起身：“看来你还挺想让自己被除去的，巧了，我也是。”
魔邪无言。
沅焉没再理魔邪，而是拿起桌上的卷书，走出了房门。
待她走到鹤焉学堂门口时，她发现了有一群弟子聚在一起正在兴致勃勃说着什么。
“我觉得，如果将她用真名，确实不妥。”
“那不如将她改名字？”
“改什么好呢……”
“有了！既然是师尊收留的话，不如同师尊一个姓氏如何？”
“这主意不错。”
“嗯……至于名嘛……要有师尊取名的风范。”
“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沅焉的声音突然传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啊，师……师尊，我们……我们在谈论昨日那首秋词呢！”
“哦？”沅焉若有所思道，“可我分明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取名？”
众弟子有些紧张了起来。
沅焉察觉到了众弟子慌张的神情，便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这时，其中一个女弟子忽然急中生智道：“嗯……那个……师尊，实不相瞒，其实我们方才正在讨论您下次云游是否会带一名新的小弟子来，正在为她想名字呢。”
因为鹤焉派大多弟子都是无家可归被收留来的，所以这一招成功将沅焉哄骗了过去。
“这个啊，那有何不敢言呢？”
听罢，另一个弟子又连忙说道：“那是因为我们想到的是师尊的尊姓，因此……”
沅焉一乐：“这有什么？不过看样子你们已经想出来了呢，不妨和我说说？”
“啊这个……”一名弟子急中生智道，“沅星南！”
沅焉呢喃着思索了一下：“感觉好像还不错呢……那下次就叫这个吧。”
众弟子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还好糊弄过去了，不然话本就不保了……
不过后来，还未等新一批弟子归入鹤焉，派内便发生了变故。
何万纤的叛离仿佛又将刚从聂裳死去的悲痛中走出来的众人们拉回了深渊。
而沅焉也感到自己已经日渐压不住体内作祟的魔邪了。
并且偏偏在这个时候，沅焉修炼到了丹云阶段，过不了多久，便需要闭关练就丹云。
这是个关键的阶段，一旦走到这一步，就再也无法退后，否则，所有的修为都将前功尽弃。届时，沅焉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真相也会全部浮出水面。
沅焉决定赌一把。
可就连她也没想到，在她修关之期，芸久亲手杀了自己，也没想到在那时，“何万纤”血洗了鹤焉派。
那日，天色有些阴暗，让人感到仿佛过不了多久，大雨就会倾盆而下。
尽管沅焉已经很努力去压制，可还是避免不了那一股肆意的魔邪气息扰乱她的心志。
她紧紧的锁住眉，现在丹云已成，沅焉也总算可以调动全部精力去压制魔邪了。
可是好累。
精力似乎都被抽走一般，她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沅焉有些恍惚，这样的成功还能算是成功吗？
她这么一直坚持，从来都是为了保住那个已经逝去的恶人的名誉。可是好奇怪，沅焉还愿意唤那个恶人一声“师尊”。
对啊，她不仅仅是恶人，她曾经也是沅焉的家人。
可笑又可悲。
一股莫名的腥甜涌上喉间，沅焉轻捂住嘴止不住咳了几声。
一摊猩红从她指间流出，她仿若自嘲一般淡淡一笑。
她拭去嘴角的鲜血，抬起头望向洞口。这时沅焉发现了一道身影。
“……小……九？你怎么来啦？”沅焉冲她一笑，接着强撑着摇晃着站起身。
“你体内那只魔邪是怎么回事？”
声音冷如冰渊。
芸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平静，或是说，似乎过于平静了。
她在等着沅焉给她的回答。
沅焉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没有收敛住魔邪的气息。
此时的沅焉有些手足无措。
“小九，我……”沅焉想要靠近她，她想要去说些什么。
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迎接她的，只有冰冷冷剑锋。
芸久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所以……那个‘何万纤’说的是真的，是吗？是你杀了师尊……”
沅焉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为什么……”两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从芸久脸颊划下，“为什么，明明师尊对我们这么好，明明师姐很好，明明大家……”
“小九，你听师姐说好吗？师姐……”
“你别靠近我！”芸久忽然叫道，“所以你想要解释什么？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该说些什么？！”
“你要让我怎么听一个亲手杀死所有人都心爱的师尊的罪人解释？！”
“……”
沅焉站在原地，手有些无力的垂在了两边，仿佛在犹豫着什么。
在那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没了。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她只能紧紧的抓住灰烬的那一丝余温，无力的挣扎。
可挣扎似乎也没有用了，毕竟那个蛊惑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一定要将她拽下谷底。
沅焉嘴唇微微颤了颤，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忽然轻轻一笑：“小九，原本我以为可以一直瞒下去。”
“可是我现在发现我错了，并且……”
“现在似乎连后悔也已经晚了呢。”
“后……悔？”芸久摇摇头，眼眶早已湿润，“难道不是你和魔邪一起杀了师尊么？”
“自然是的。”
沅焉轻握住剑锋，笑了笑：“小九，师姐……当然，如果我还称得上是你的师姐的话。你身为鹤焉派最有望成为下一任宗师的人，到目前为止，自然也能很清楚的感受到师姐体内的魔邪已经炼化到了什么地步。”
芸久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
“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沅焉此时已经很虚弱了，“师姐不知道自己还能抑制多久。”
“现在便是个机会，不是么？”
芸久拿剑的手有些许颤抖。
尽管将剑指向沅焉，可芸久又怎么下得去手呢？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过了几秒，沅焉明白芸久在想什么，于是淡淡一笑：“这么和你说吧，师……聂裳，是我杀的。”
“现在的我只是因为当初轻信魔邪而自食其果罢了。”
沅焉有些无力的抬起手，向空气中挥了挥，一张巨大的半透明金纸便出现在空中。
沅焉轻声道：“鹤焉派第九代宗师沅焉，因勾结魔邪被反噬，万劫不复，将被永久从鹤焉派除名。”
沅焉顿了顿，呼出口气，仿佛已经快到了极限。
“据鹤焉派新一任宗师选拔，众弟子立芸久为鹤焉派第九代宗师。”
“将谨遵门规与先人之诲，誓必除魔灭秽。”
沅焉突然紧紧的抓住了剑锋，芸久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鲜血便从沅焉胸膛飞溅而出。
“……此毕。”
沅焉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紧接着靠住石壁瘫坐在了地上。
芸久拿剑的手垂了下来，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金纸化为了一道金光飞入了芸久的剑柄中。
“这样……便可。”沅焉看着胸口的血迹，苦涩一笑。
“……为什么……”芸久哽咽着，“为什么，我真的好恨好恨你，我恨死你了。”
“偏偏是你……可是……”芸久向前踉跄了一步，紧接着扑到了沅焉怀里。
“可是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师姐啊，为什么……我恨死你了……”
芸久止不住的放声哭了起来，她将头埋在沅焉怀里，不停的抽泣着，双手死死抓住沅焉的衣服，似乎在憎恶沅焉，又似乎在责备自己。
沅焉嘴角微微勾了勾，费尽全力抬起手，轻抚着芸久的头。
“可能这就是……师姐的宿命吧。”
……
沅焉死，鹤焉灭，仿佛自很久以前便是注定的结局。
芸久在那之后并未呈出金纸，而是自称自己杀了沅焉。
因为，她从沅焉残留的记忆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或许也印证了沅焉的那句话：这就是宿命。
从始至终都改变不了的宿命。
但就在芸久即将走向刑场之时，金纸被众弟子发现了。
在再三逼问下，众人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作为由沅焉亲自立任的第十代宗师，芸久在众人的保护下活了下来。
可只有芸久的鹤焉，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那以后，鹤焉派便成为一个传说，消失在了人们身边。
……
离开鹤焉后，芸久一直在寻找沅焉，她堕入世俗，一手创立了一个大家族，只为找到沅焉。
后来，芸久嫁入了豪门-----原家。
此时已经过了近两百年。
纵使已经势力庞大，可她仍没有找到沅焉，一切的希望都是这么的渺茫。
就在芸久心灰意冷之际，三大家族的“屠门之灾”消息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名字：沅安。
芸久仿佛抓住了那一丝希望，出动了大量的人力去寻找她。芸久也没有顾丈夫的劝说，发了疯一般根据沅安的行路轨迹追到了零海城。
可还未等她见到沅安，沅安在南芜城坠崖身亡的消息便传来。
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芸久的一切希望都被浇灭。
但她还是想知道，沅安是否就是沅焉。
芸久来到了沅安坠崖的地方。
有着百年功力，冰鹿自然也抵挡不住芸久。
当冰鹿警示芸久让她不要再靠近时，芸久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我没有恶意，我想……再看看她。”
很奇怪，冰鹿从她眼里读出了祈求的意愿。
也是，如果可以强行进入，又何必祈求呢？
于是，芸久见到了沅安，也确认了沅安就是沅焉。
不过她有许些惊讶。
“她没有死。”芸久看着沅安，道，“她的意识陷入了混沌，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醒来。”
冰鹿一怔。
“只是……她不愿意。”芸久缓缓道，“如果有一件事能够困扰她，让她不愿意醒来，那么恐怕想要化解这个心愁，需要到百年时间，甚至更久。”
她看向冰鹿：“你要等她吗？”
冰鹿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嗯……不过有你在，我也就放心了。”
“对了，待她醒来之时，不要告诉她我来过。”
冰鹿答应下来。随即，它有些好奇的询问芸久的身份。
不过芸久并未告诉它，芸久仅仅是淡淡一笑，仿佛在嘲讽自己，又仿佛是喜悦中的悲伤。
时光流逝，转眼间五百年过去了。
不知道该说是有缘还是无缘，自己的孙女竟然和沅安成为了朋友。
魔邪自然还一直存在着，只是少之又少，已经几乎影响不到现在的人了，因此当原欣意问到魔邪时，她还是有许些惊讶的。
芸久并未打算去见沅安，无论对方是否认得自己。
芸久也会回到鹤焉派去看看，但回去的次数少之又少。
毕竟那个地方，每想起一次都会勾起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在某个秋天，芸久在读史书时，突然来了兴致，铺开宣纸，提起毛笔，游笔如龙，在纸上写下了的几个字：
君何感时，弃旧方可行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