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森罗珠
此时，坐在餐桌右边最前端的一名染着火红长发妆容艳丽的女性，不咸不淡地说道：
“要我看，不如就北典，北良，北言这三个孩子好了，与楼儿玥儿的差距并不大，也算是族内的佼佼者，说不定还能让我红峰姜氏多出几名逐星斗士呢？”
“三姐，你怎么不让你家北云去呢，我看他不也不差他们几个多少呀，您这一张嘴，好家伙，把除自家儿子之外家族里最出色的几名精英弟子全都送进那有名的星际屠宰场了，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这不是父亲的意思吗，让家族多出几名逐星斗士，你可别乱泼脏水。”
“不然让北云去，北楼就别去了吧，七弟刚才不是说了吗，北楼和北玥这两名最优秀的弟子最好只去一个……”
几名伯叔姑吵成一团，凶相毕露，不肯让自己的孩子去送死，下方姜氏的一群三代精英个个提心吊胆，唯恐自己倒霉的被选中。
而长桌尽头的老者反倒慢条斯理地品尝起那些佳肴来，对眼前血亲的诸般窘态仿佛熟视无睹。
“大哥，你好歹说几句公道话啊，你认为该是楼儿去，还是云儿去？”
与姜氏这一桌子了身型魁梧的健美斗士不同，圆脸矮胖，反而更像是一位憨态可掬富家翁的姜志旦仿若后知后觉的抬起头，笑了笑：
“问我的意见啊？我一般只管家族里的生意，斗士的事情，我又不是斗士，你们商量着来就行，不过我觉得参加逐星斗士筛选这事吧，还是要尊重一下小辈们的意思，像是北玥和北楼，想去就去，不去也没什么。”
几位姜氏的兄弟姐妹得到自家大哥的点拨，对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对啊，父亲只说这届逐星斗士的筛选赛姜家要出五个人，却没有说一定要谁去，找几个不成器的家伙搪塞过去不就行了，完全没必要在这上面争得你死我活，得不偿失啊。
姜北海的三伯姜志奇建议道：
“那不如就按昨天斗士模拟测试的分值，分数最低的五人去。”
“不行，你让几个废物去能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姜氏无人了呢。”
“对啊五弟，父亲可是想让咱姜氏多出几个逐星斗士才提出的这件事，更何况六弟唯一的孩子，凤归不也在这里面吗，万一哪天六弟回来了，见我们没有保护好他的孩子，我们该怎么向他交代？”
要糟！
七叔姜志才脸色一变，再想出言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被戳到逆鳞的老者狠狠一拍桌子，由比铸造星舰所用星痕钢还要坚硬几分的黄磐木打造的餐桌纹丝不动，但众人脚下的大地却传来了清晰的震感。
“交代？什么交代？
我供他吃，供他穿，没想到最后却养出了一只白眼狼来，他当年一走了之，在外面逍遥快活还要让我帮他养他的狼崽子，还我给他交代？
老三，就照你的意思办！”
“是，父亲。”
与姜北海邻座的几名姜氏族兄全都面色惨白，老者既然金口已开，那就代表这件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是的，他们完蛋了，还是被自己父母亲手抛弃的可怜虫。
姜志奇又道：
“还有一事，父亲，测试分数最低的北秀才三岁，这好像有点不太公平。”
老者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
“那就让年满十六，不，十五岁以上的去，姜家白养了他们这么多年，也是他们该回报姜家的时候了。”
差三个月就满十六的某人：……
怎么说呢，那老爷子竟然还能记住他今年多大了，把岁数卡得这么死，姜北海一时之间竟然在心底泛起几分受宠若惊的奇妙感慨。
结局已定，这里可没有他能插嘴反驳的余地，事实上从大伯姜志旦开口的那一刻，他已经料到了这般结局。
如果说他爷爷姜德辉是一只凶相毕露的雄狮，那他大伯姜志旦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明明连斗士都不是，却能在以武立足的姜家混得如鱼得水，在他看来，姜家长辈里，真正算得上人物的只有他大伯和七叔。
一个擅长阴谋诡计，擅长借力打力，另一个修身方正，刚正不阿，在这个家里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同时也是显眼的‘异类’。
收回目光，姜北海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低下头继续拿筷子挑他的白米饭，长辈没有离席，哪怕这顿饭再难以下咽，他也走不了。
半个时辰后，一场家宴不欢而散。
在家族长辈相继离席后，众人不禁全都长舒一口气，一个自认为遭受了姜北海无妄之灾的后桌子弟口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谩骂道：
“你个丧门星，你怎么当初就不能和你那对没良心的父母一起离开姜家？也不至于现在还拖累了我们！”
旁边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兄弟拱火道：
“老十三，你这话说得可就有问题了，老九也不是不想跟着父母离开，咱姜氏的族规你还不知道吗，父母若是双双无故外出，必须留下一个后代守在族中，他只不过是和你一样，是父母被抛弃的可怜虫而已。”
“你这混蛋，说谁可怜虫？”
“没大没小，说你又如何，不服气出去练练？”
“都等死吧，真是晦气！走了走了。”
“……”
没有搭理这些无聊的家伙，姜北海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些家伙就是没挨过现实的毒打，有功夫在这里斗嘴，倒不如赶紧回去想想办法，是找自家父母哭泣还是跪求，看有什么不去参加试炼的法子，最起码，买个生命保险啥的，哪怕死了残了，也好歹能赚点不是，总好过在那里争一时的口舌之快。
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姜宅坐北朝南，南边是斗士台，冥想间，以及招待来客的厢房，北边则是姜氏族人居住的地方。
姜北海的房间在最北边，一间四四方方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房间，连扇窗户也没有，以前曾经是下人存放打扫工具的储物间，旁边就是侍从们的休息室。
关上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感受不到周遭那些隐晦的怜悯视线，姜北海也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让五个十几岁的孩子去参加逐星斗士的筛选，大老爷的心咋就恁狠呢？”
“嘘，诋毁家主大人，你不要命了……”
“那几个坏胚，死了也好，还少了几个祸害呢，就是可惜了北海少爷，懂事又礼貌，要不是他那狠心的父母，唉，那么小的孩子，咋就忍心给丢了呢？”
“北海小少爷，一定很失望吧，狠心的父母，毒辣的爷爷叔伯，这一大家子啊，啧啧，造孽啊……”
虽然连一阶武道家水准都不到，但因为修炼的暗韵提炼术特殊而格外耳聪目明的姜北海还是能清楚听到隔壁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姜北海嗤笑一声，自嘲道：
“我既没有期待，又何谈失望？”
曾几何时，他还是最受宠的那个孙子，也曾经坐在老者的腿上，问过一个很天真的问题，为何老者要任由他的孩子们这般争夺，吵闹呢，明明他可以轻松制止他们的争端。
老者只是哈哈大笑，说自己比起山中的老虎，他更喜欢海中的鲨鱼。
火星上没有海洋，自然也没有鲨鱼。
初时不解其意的姜北海后来查了一下资料，这种诞生在地联母星海洋里的残暴生物会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就开始自相残杀，强壮的兄弟会吃掉弱小的兄弟，以独占母亲的营养，好让自己存活下来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而这样诞生出来的鲨鱼天生就是海洋里霸主级生物，残暴强大，会猎食一切进入视线的弱小生命，站在了食物链的尽头。
人之爱子，会尽心抚养后代十几年，鸠之爱子，会将卵产在其他鸟类的巢穴里，让自己的后代得到更好的照料，而鲨之爱子，却会故意多孕育几个弱小的后代，以供强壮的后代分而食之。
鲨鱼的爱虽然残酷，难道就不是爱了吗？
爱，它给了，只是它的孩子有些接住了，有些没有接住而已。
所以姜北海从不曾怨恨过老者，只不过是老者不承认他这个孙子，哪怕他上前喊爷爷，也只会惹来斥责和厌烦。
至于老者说的也没错，姜家给他吃，给他穿，养他到这么大，但凡有点良心，去参加繁星竞技场的斗士筛选又如何？
哪怕他去参加，只有死路一条！
“老师，你知道吗，兜兜转转，我竟然又要去参加逐星斗士的筛选赛了，太可笑了，明明你劝了我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答应。”
姜北海的房间不大，一张一体式的合金床，一张被暂时被改为灵位的书桌，还有一把椅子便别无他物。
他的视线，落在一把被供奉在灵位之前的断刃上，通体黝黑的长刀自刀身的三分之一处断裂，只剩下一小节，而哪怕剩下的这一截刀身之上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丝丝早已凝固的土黄色兽血混在刀身的裂缝里，显得残败与肃杀，可想而知这把残刃和它的主人在之前经历过怎样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
“老头，牛皮这回是吹爆了吧，《森罗诀》我用三阶星兽紫酆地龙蜥的基因不就好了，明明自己身上的伤还没有养好，非要逞强去给我弄什么王兽的基因，这下好了，连命都给搭上了，唉，你说你，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他宁可不要什么王兽的基因，只要老师能一直陪在他身边便好，可惜事与愿违，他也拗不过那性格跳脱的蓝皮老头，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会拦下他。
姜北海轻叹一声，被当众嘲笑可怜虫的时候他没有悲伤，被爷爷，叔伯决定派去送死时他也没有悲伤，但此刻，少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悲恸。
家人？朋友？还是在外人看来高不可攀的红峰姜氏身份？
他在这里，一无所有，也毫无留恋，他没有离开这里，只因为他的债，尚未还完，他要走，也会干干净净地从这里离开。
可自从老师死后，他连待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个理由也没有了，甚至有些心灰意冷。
姜北海的老师，莱因哈特·布滋巴哈雷，一位长相酷似灯神的异星客卿，为躲避仇家而托庇于‘赤山暴君’之下，也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
那被七叔评价为不适合地星人修行的暗韵提炼术，《森罗诀》，也是他所授。
不过准确来说，《森罗诀》并不仅仅不适合地星人修行，而是所有生命体都不适合修行，偏偏智械类生命又无法修行的极特殊暗韵提炼术，甚至连这门提炼术的创造者，莱因哈特都没有修炼完整，只堪堪修行到第三层。
莱因哈特在姜氏躲灾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同时也是负责暗韵提炼术的修行导师，但他所教导的《森罗诀》，姜氏三代满打满算只有两人入了门，江北海和江北玥，算是有了初步修行的资格。
而最后坚持下来的只剩江北楼一人。
无他，只因为这门既算是高明暗韵提炼术也算是一门难得共鸣术的《森罗诀》，太过折磨心性，说白了就是‘反人类’。
‘反人类’到了什么地步？
光是为了修行第一层，就需要将自身基因不断拆解，容纳，重铸，如此反复，直到将自身所有基因熔铸为一‘珠’，聚合为一，难度如用一根蛛丝编织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此间如将自己抽丝剥茧般分解再一点点重组的痛苦折磨先不谈，光是凝练出森罗珠之后需要恪守的戒律就足以让所有想要修行这门暗韵提炼术之人望而却步。
当年的他，修炼这门暗韵提炼术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证明自己，抱着也只是玩闹般的想法。
别人修炼不成，是因为他蠢，是他资质不行，他姜北海自然不同。
事实上他确实也成功入门。
后来，则是因为想要报答师父莱因哈特，才一直坚持了下去。
哪怕天赋如他，也足足花了十年，才成功修成《森罗诀》的第一层，凝聚出了第一颗森罗珠-人珠。
一枚三层镂空的米黄色珠子凭空出现在姜北海的手中，仿佛用老象牙雕琢而成的珠子透露出骨质般的莹润，里外三层皆有不同花纹的珠子缓缓旋转起来，上下重合的花纹隐隐构成一个古老的‘誠’字。
而这，正是他所需要严格遵守的第一条戒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