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栾昇见她没有推开自己,心中微微欢喜,柔声安慰:“绿萝有你这样挂念着她的主子,已经是幸运的了。”
孟岚没有做声。
他的身上还是好闻的松木香,他对待自己也仍旧体贴温柔甚至带了些卑微的讨好。但是这里面到底包含了多少真心?他能为隐匿身份对婢女下手,他日会不会因为别的目的对其他无辜的人下手?
孟岚觉得自己好像完全看不懂他了。
栾昇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就是一副随意的模样,只有提起杀害他父皇母后的仇人时才会有不同寻常的情绪。这么些日子以来,孟岚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他的世界其实离自己很遥远。
对于孟岚来说,杀人是件很遥远的事情,只有像张太守、徐通判那样黑心黑肠的小人,才会想通过杀人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目的。
栾昇怎么会是这种人呢,就算他发现绿萝知晓了他的身份,为何不能通过别的方式去解决呢,绿萝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要是要是他发现了祖母早就看出了他的身份,是不是也会杀祖母呢?
孟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原先想着,就算他是天潢贵胄又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一样吃饭穿衣长大的,只要他不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被那个位置的规矩所束缚裹挟,不还是她的夫君吗。
可现下她终于发现,她同栾昇不一样,他们从来也不曾一样过。
哪怕他如今能因为感情同她做民间夫妻,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皇家血脉。
而且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几年还是几十年?等两人感情消弭,栾昇会不会后悔自己曾经放弃过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会不会觉得一切都是因为她导致的?
孟岚不敢赌,也不想赌。
她咬住了下唇,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
孟夫人见她面色不好,觉得她是因为孟老夫人和绿萝的死受了两重刺激,担忧道:“岚儿,你同峦昇儿去歇息一阵吧,我与你父亲在这里守着你祖母便好。”
孟岚确实身心俱疲,也没有推辞,由着栾昇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起来,回到西厢房去休息。
她刚躺在榻上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屋中已铺满了晚霞。
栾昇在她身边躺着,还闭着眼睛未曾醒来。
孟岚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戒备之心。
她也没有起身,就这样静静等待着,等到栾昇终于有了动静,缓缓睁开了眼。
看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显然已经有些时间了,栾昇有些诧异,但还是带着些温柔道:“为何一直看着我?”
孟岚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打算何时去报仇。”
栾昇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待与云南王栾策通了消息后便动手,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今这君王,有还不及没有呢。”孟岚冷哼一声,又道:“有什么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吗?”
“你好好呆在家中,照顾好岳父岳母,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栾昇说完,伸出手来抚摸她散落下来的青丝。
孟岚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不过还是由着他摸自己的头发:“今日我去给绿萝讨要说法,会不会影响了你?”毕竟他现在这种境况,还是得尽力隐瞒身份为好。
听她言语中处处显露着对自己的关心,栾昇心情舒畅了许多,他宽慰孟岚道:“不碍事的,先前谢参将他们偷了半块信物回来时,我那叔叔已经知道了我还活着,散了许多人手去寻找我的踪迹,如今汴京反而是灯下黑。”
尽管他这么说了,可孟岚仍有些不安。
栾昇只得又解释道:“你今日也见到了,顺天府乱成一团,朝廷如今的局面也可见一斑,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
孟岚微微颔首,又道:“既然如此,迟则生变,不若越早动手越好。”
怎地睡了一觉之后,她这么急着逼自己去报仇呢?栾昇心下疑惑,略微思索之后有了些猜测,兴许孟岚还在患得患失,希望他早日报了仇后就能安安心心留在孟家。
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吧。
于是栾昇温声道:“办完祖母和绿萝的事之后我就去同太傅商议。”
“陈夫子啊。”她还真是没见识,陈夫子那般学识人品,怎么可能是普通的教书先生。
孟岚自嘲,不过也生出了些想法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地广袤无垠,若是真的想学些什么,不但要从书本中去学,更要在山川河流中、沙漠丘陵中去学。要是日后做了母亲,她必不能让孩儿被拘束在一隅之地。
栾昇不知道眼前人心中思绪已转了千回,点头道:“没错。”
“那曹护院、王护院等人也定然不是普通的护院了。”难怪功夫那么好,一把年纪的曹护院竟然能轻易制服年轻力壮的松枝。
祖父在位时就被满门抄斩了吗?”那时候甚至连父皇都只是个孩子。
陈太傅陷入回忆里:“没有,有人用了两座城池为她求情,只有她活下来了,只是再也没人见过她,我也没想到她去了嵩阳。”顿了顿,陈太傅才看着栾昇的眼睛道:“你与承德皇帝长得有些相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承德便是栾昇皇祖父的年号。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往事了,与殿下您并无关系。”陈太傅慈爱地拉平栾昇衣衫上的一点褶皱,又道:“您下一步无论怎么走,老臣都会同您一起的。”
栾昇心中感动,不过他总是不将这些感动表现在面上的,闻得此言也只是颔首道谢,同陈太傅道:“您就在此作画吧,书房中的用物岚儿都是备全了的。”
言罢,他也不再打扰陈太傅,掩了门退出去。
此时陈太傅大概也不想被打扰,他应当只是想以画为笺,为故人寄去哀思罢了。
是夜,孟岚见书房里还未有动静,不由得有些担心,对栾昇道:“陈太傅这般年纪了,可还能受得住?要么还是请他出来休息,明日再画吧。”
栾昇摆手拒绝:“太傅作画从来都是如此,他自有分寸,由他去吧。”
次日上午,孟岚欲同栾昇出门去购绿萝棺椁时,陈太傅还未从书房出来,孟岚只得让桂圆备好饭菜,待陈太傅想要用时能及时送上。
购得棺椁后孟岚和栾昇才去了昨日去过的停尸房,许是孟岚昨日给的银两确实不少,昨日那两个衙役格外殷勤,甚至主动给绿萝的尸身裹了白布。
将绿萝的尸身安置好后,孟岚又给了二人一些银两,嘱咐道:“此乃家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家中出了这种事,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
两个衙役掂了掂银两,嘿嘿一笑,连连道:“您放心,我们绝对会把这事处理的妥妥当当的,您不会听见有人提起。”
孟岚颔首,转过头去看栾昇,见他仍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心中微微发冷,为提醒自己注意情绪,默默用指甲在自己掌心里掐了一把,才同两个衙役道了别,上了马车。
栾昇坐在孟岚身边,看她情绪不高,只当她是看见绿萝的尸首不舒服,也没说什么。
绿萝下葬的地方离城很远,孟岚想着埋在一个风水好的地方,一是希望能保她下一世顺遂,二也是希望能挽回一点阴德。
墓穴是找附近的村民来挖的,当放入棺椁,盖上最后一抔黄土后,孟岚蹲在墓前,烧了许许多多的纸钱。
栾昇本想阻止她,可最后还是没有做声,只是蹲下来同她一起,把剩下的纸钱烧干净。
离开绿萝墓地时孟岚心里想到,希望她下辈子能够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不要遇见栾昇这样的人,也希望她有可能的话,不要记恨栾昇。
他从小接触到的就是这些。孟岚因他冷酷的行为而愤恨而难过,可她也知道,作为宫中长大的栾昇,兴许本就视人命为草芥。他会怜惜受苦受难的百姓,但是也会杀掉前行路上的阻碍。
孟岚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这样的人,也不会再靠近这样的人。
待他们回到孟家小院,陈太傅总算从书房里出来了,已经用过了膳,将画像交给了孟老爷。
“天啊,这……”孟老爷对着画中的人震惊:“陈太傅,您竟然能将我母亲画得如此生动。”
那画像上赫然是孟老夫人年轻时候的模样,甚至比孟老爷记忆中的样子还要年轻水灵几分。
“过奖过奖。”陈太傅眼睛未曾离开纸上的女子:“多亏您与孟老夫人相像,我才能猜测出她年少时的模样。”
孟岚未曾见过孟老夫人年轻时候的画像,但她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不会有人画的比这副更像祖母了,也不会有人画的比这副更好了。
栾昇的眼神只是扫了一眼那画像,随后就落在了凝视着画像的陈太傅身上,最终停在了看着画像惊叹的孟岚的脸上。
心中有情,自然能记住她最好的模样。
夏季尸首不能放得太久,停棺三日已是与礼相合,到了第三日,孟老夫人就要长眠于地下了。
虽说孟老夫人已经去了三日,可她躺在堂屋里的寿材中时,就让人感觉她似乎还活着。一旦入了土,再也见不到了,死亡携着的悲痛才彻彻底底的来临。
当寿材一点一点被盖上泥土,最后再也看不见时,孟岚三日以来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孟老爷和孟夫人同样泣不成声,但是还是强撑着,将剩下的土盖了上去。
栾昇伸出双手抱住孟岚安慰,尽管孟岚完全听不进去,还想努力将他推开。
孟岚疑惑,栾昇会哭吗,他对死亡真的有感触吗。
不过她太累了,推了一阵无果,只得靠在栾昇怀中,把眼泪鼻涕都擦到他的衣衫上。
孟老夫人墓前的碑上是孟岚和孟老爷孟夫人商议后,决定刻上的字:罗骁棠之墓。
她做了几十年的孟夫人、孟老夫人,离去后,无论是儿子儿媳还是孙女,都希望她能够做回自己。
下葬以后,就剩一个头七是要紧事了,按照风俗说的,这一日亡人的魂魄会归家来,亲人须得准备食物和烧掉一个梯状的东西,好让他们吃饱饭上天去,亲人在这一天也得避着些,不能让亡人碰见,否则会让他们起了恋慕凡尘的心思,犯下错来。
孟老夫人头七当日,孟家早早在正房中烧完了梯绳备好了孟老夫人生前爱吃的菜,安安静静地在各自的房中等着。
一直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正房中都没有一点动静传来,孟岚咬着唇,思索了片刻之后还是同她身边的栾昇说了话:“你说,祖母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栾昇抚摸了下她这些日子愈加单薄的背脊,安慰道:“不会的,祖母很想念岚儿,会回来的。”
“可她直到现在还不回来。”虽然知道自己不能出去,但孟岚还是存了希冀的心思,她之前并不怎么信鬼神之说,烧香拜佛更多时候是听从孟夫人安排,可这一次,她是真的希望传闻中的魂魄可以归来。
“再等等吧。”栾昇搂过她有些僵硬的身躯,把头放在孟岚的颈窝中道:“也许是回嵩阳孟府去了,也许是回祖母的娘家去了,无论如何,她都会回来的。”
孟岚如今不太能适应栾昇的亲密,但她也没有拒绝过,由着栾昇渐渐像之前一样,对她亲热起来。
不过由于祖母离世,他们两人须得守孝一年,栾昇因此也没有做什么过火的事情,止于拥抱和浅尝辄止的吻。
这也让孟岚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她不必刻意去找什么拒绝同栾昇亲密的借口。
每次栾昇抱着她,蹭她的时候,她既觉得不舒服,但又有些贪恋,每当孟岚意识到自己这种矛盾时,总会心中一凛,咬下舌尖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做出的决定。
他们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等到半夜了,还是未曾有什么动静,孟岚实在撑不过去睡着了,待到第二日醒来用早膳时,她腹中不太爽利,胸口也不太松快,总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栾昇见她这般模样,十分担心,但他已经同陈太傅商定了去云南的事项,一时走不开,只能让松枝和桂圆带她去看大夫。
还是上次那家医馆,还是那位女医,只是这次她号完脉后,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这下是真真正正的喜事了,我看你比先前孱弱了许多,眼底也有些青黑,想来是思虑过重。这孩儿只月余,正是需要小心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些身子。”
什么?孩儿?
孟岚抚上自己的小腹,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好像真的感觉到了掌心下有个小生命在颤动。
昨日她以为没有来到的祖母,其实已经偷偷为她送来了礼物。
只是这样的话,她的计划不得不匆忙提前了。
思及此,孟岚抬头望着女医,请求道:“求求您,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