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误解太深
叶辰星没急着追问,走到桌边,单手执壶倒了两杯水。
一杯放到自己面前,一杯放到桌对面。
放下时,杯底和桌面磕碰,发出一道轻微的“咯噔”声。
声音很轻。
石青却恍惚觉得这道声音是从自己心底发出的,连带着他的心脏也跟着颤了一下。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叶辰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对方带来了多少心理压力,掩唇低低咳了两声,拂袖在桌边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坐。”
石青闻言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动作略带僵硬地坐了下来。
叶星辰又抿了一口水,放下茶盏,眼睛直视石青,“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石青眉头上抬,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道:“十年。”
“十年。”叶星辰缓慢重复道,“所以,你应该很了解‘我’。”
石青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叶辰星眉头微微下压,指尖轻点桌面,“那么,在你看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青沉默,眼珠左右转动,脸上的肌肉有轻微的颤动。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叶辰星脸上没带多少表情,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却变快了。
动作间隐隐透出的不耐烦,让石青心头发沉。
石青很清楚,郎君的耐心一向有限,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
他快速呼吸了两下,面色镇定下来。
“郎君为人,仆不敢妄言。不过,郎君待仆下一贯大方,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会忘了仆的一份,银钱赏赐更是常有。
不仅如此。
郎君觉得读书人多清高,不喜与之为伍,发现仆偷偷习字却未曾阻止,还把原想赶走的教书先生留了下来,忍着不喜,每日枯坐上一两个时辰听先生讲学,只是为了仆能够跟着旁听学习。
先生留的功课,郎君每次都让仆代写。被发现后,郎君任凭先生怎么罚,照旧不改。
别人都道郎君顽劣、不求上进,仆却知晓,您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仆有机会受到先生的指点。
知晓仆爱看书,您还允仆随意翻阅书房里的书籍,包括那些珍贵的古籍孤本。
桩桩件件,仆感激不尽。
在仆心里,再没有比郎君更好的主子了。”
说到这,石青抬手抚了一下眉骨,神情略带苦涩,“仆不该妄自揣测郎君的心思。是仆逾矩,失了本份,让郎君失望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叶辰星却无太多触动。
一则他不是原主,并不能与之共情,对方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
二则他本就没打算对对方做什么,只是想借此机会获取一些原主的信息,以防万一。
但显然,石青极懂说话之道,在当事人面前半句不好听的话都没有。
说的内容也多偏向于主观。
因而石青的话,叶辰星只信五分。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虚的话就不要讲了。我自己的脾气,我自己知道。旁人怎么说我的,我亦知晓。
你不敢实话实说,可以。但不必拿这些话来糊弄我。”
“不是的。”石青语气急切起来,“仆所言字字真心,并无虚言。旁人不了解,但仆伴郎君十载,最是清楚您的性情。
郎君大多时候都是嘴硬心软。就算冲人发了脾气,事后也每每后悔,还会择机另作补偿。
可总有人只看得见您发脾气,揪着这点到处败坏您的名声。
郎君怎可信了这些人的话?!”
说到最后,石青眉头紧锁,下眼睑紧绷,脖子上的青筋微微鼓起。
是真切的愤怒。
这让叶辰星觉得十分意外。
他一时竟有些拿捏不准是石青对原主的滤镜太厚,还是外人对原主的误解太深。
毕竟宫里的那些人面对他时,表现出来的畏惧不是假的。
以及长公主府上的人,表现出来的也是畏多过敬。
叶辰星心思几转,面上仍是淡淡,“我的脾气确实不好。”
“可郎君是无心的。”
叶辰星眉峰微动,这是什么意思?
念头刚出,就听石青说:“郎君易怒,是肝阳过旺所致,这是病症,非是郎君过错……”
难怪。
叶辰星想到此前蒋太医对自己的诊断——郁结于心。
当时的境况,加之极差的精神状态令他无暇多想,便直接将这个结果带入自身。
但倘若这个果本就存在呢?
仔细想想,情绪对身体的影响是需要时间的。
而蒋太医诊断出这个结果的时间却是在他醒来的第二天。
这中间存在一个明显的时间差。
结合石青的话,答案已经明了——原主存在严重的情绪问题,并且多半已经发展成某种心理病症。
事情好像变得更复杂了。
叶辰星止住沸腾的思绪,继续听石青讲:“……郎君本身的脾气其实并不坏,也不会动辄打骂人。近些年才……”
石青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言,叶辰星心中有数。
对方有心避讳,叶辰星便不再揪着这个问题,顺势转移了话题,“你既深知‘我’的秉性,也当知晓我的喜恶。”
“是。”
叶辰星神情冷淡地看着石青。
有时候沉默比语言更有力量。
石青用力抓紧了膝盖,“郎君明鉴,仆虽有私心,但绝无背主之心!”
叶辰星抬手撑住额头,“你的行为,给我一个解释。”
石青神情复杂地看着叶辰星,欲言又止。
叶辰星并未催促,静待下文。
石青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么多年,仆自认为对郎君有几分了解。
郎君不是个心思复杂的,喜怒都在脸上。因而大多时候,仆总能猜准郎君的心思。
只是偶尔,仆会生出一种错觉——仆所看到的只是郎君想让仆看到的,仆其实从未真正了解您。
或许这并非错觉。”
石青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极勉强的笑,“就像仆从不知晓郎君那日益焦躁的情绪缘何而起,亦不明白郎君为何天资聪颖却甘于平庸。”
对上叶辰星忽然看过来的眼神,石青的神情反而逐渐变得平静起来,“仆也是今日见了郎君才敢确定。
仆到郎君身边时,郎君七岁。郎君当时开蒙不久,时间上虽比其他人家的孩童晚了些,但郎君本身天资过人,可过目成诵,不到半年就学完了蒙学十三经。
人人都道郎君天纵之才。可惜不过两年,郎君就因耽于玩乐而疏于学习了。十岁以后更是连书都不愿意碰了。
仆一直以为是郎君玩心太重、加之不喜读书人的清高才会如此,现下想来应是有别的缘由。
只是郎君心思太深,仆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