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乡
雪。
好大的雪。
普乐山会下这么大的雪,数十年来说,是一件罕见的事。
身穿黑色裘袍,散发披肩,半身掩雪的王易丰盘坐在普乐山的最高峰的一棵苍老的古松树下。
像这么大的雪,这么纯粹的景,小师妹应该是非常喜欢的,王易丰这么想来,心里不由得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这冬天这般来了,春天也就不远了,满算起来普乐山栽种的桃树就已三年,来年必将,盛开春花,结满秋果,王易丰再这么想来,心里又不由得多出来些许期待。
在同样这般的大雪天里,有一个疯女人酒后曾对王易丰说:人最大的痛苦来源于记忆。下辈子是一定要做鱼的,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所以总会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可是在王易丰看来,这疯女人并不通晓的是,就人来说最大的痛苦来源应该是无常,所以世人尽皆追求修行之道,遥望仙途。
而记忆,确实也给人带来莫大的痛苦,对于王易丰来说,能记得最早的事,就应该从他七岁那年说起……
大宣皇朝自宣高宗开国,经宣仁宗,到现今宣德宗已经立国九十六年。
安州,大宣皇朝疆土偏中东位置的一个大州,这个州没什么特别的。
但是有一点不得不提的就是,在宣高宗建国征途的伟大事业中,最早追随他的一批人当中,有不少人是出自此州的。
庐阳郡,安州的州府所在,这地儿更加没有什么特别的,并不出名,虽然她贵为一州的州府。这地方没有春秋,严谨一点来说是春秋很短,短的可以忽略,要么热死人,要么冷死人,这像极了后来王易丰的性格。
这是糟糕的一天,七岁的王易丰刚醒来便发现自己尿床了,他偷偷摸摸的瞅了瞅,母亲没有醒来,大他一岁的姐姐,和小他三岁的妹妹仍在酣睡。
于是他动了个小心思,想用自己的体热去捂干潮湿的床单,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又动了个歪心思,他悄悄地起来,慢慢地将身旁熟睡的小妹推到他原先的地方,然后自己躺下在原先小妹睡的地方。
半个小时后,王易丰还是被揍了,因为他的裤子是由内向外的湿,小妹的裤子却是由外向内的湿,可能母亲最近本来心情就不好,所以下手有点重了。
早饭吃粥的时候,王易丰捂着的腮帮子还是热辣辣地生疼,他不知道为什么坐在他对面的大他一岁的姐姐,一边吃粥,一边不停地傻笑,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好在小妹才四岁,还是个猴子,就是说什么都不懂。
书屋的几个先生教了一天的识文断字,毫无意外地,在中午吃饭后,几个同学连同王易丰,围殴了一个邋遢的叫豆豆的男同学,并欺负了一个好看的叫琪琪的女同学。
下午放学后,同学们与先生们一片和谐的场景,互相挥手告别,约好明日再见。
王易丰和姐姐拉着手,往家里走,可是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豆豆终归没有被揍服过,琪琪也最终忘记了他。
晚上,王易丰的父亲垂头丧气地回来,正式宣布自己和朋友一起合伙经营的冷冻库倒闭了,就此摊牌了,这家在这偌大的庐阳郡城活不起啦。
残酷的现实就此无情地笼罩住还很年幼的王易丰的命运,并加之要不断摧残。
第二天早上,一辆马车拉着他们一家出了庐阳郡城的南大门,王易丰的父亲王佑能,特意让赶车马夫在城门外停了一会,好让他再好好地看一次这庐阳城,以此抒发自己内心惆怅的情怀。
趁这个空隙,母亲任平福下车,在路边的摆摊,买了一些炒糖栗子。
片刻后,马车再次上路,在这初夏平常的一个早晨,往南边的方向驾驶而去。
烽火墩,很难想象,这么个奇怪的三字组成的名字,居然是受庐阳郡管辖范围,下面的一个县名。
而武义山便是坐落在这烽火墩县内的一处山脉,此山呈东西走向,绵延数百里,山势平缓,海拔较低,地脉中仅仅含有几条灵气稀薄的灵脉。
武义山的东头紧连着牛心湖,此湖形状如牛心,故而得此名,却是安州境内最大的湖泊,不过周边的当地人习惯称它为白湖,因为此湖盛产“三白”:白虾、白鱼、白龟,别的地方就少有。
武义山的西头一直渐渐延伸到一个叫下马店的地方,下马店有一座历史悠久的下马寺,至今香火鼎盛。
武义山的北边过了些丘陵地带,便可直达庐阳城。
武义山的南边,受牛心湖常年洪水的侵袭和冲击,成了很大的一块低洼的滩圩之地。
像这样穷山恶水之地自然而然是代代出刁民,不服教化的,尤其以此山中部一个叫五义村的村民莫此为甚!
往前算四十年,五义村仍然是土匪窝,专干抢夺劫掠的营生;要再往前算四百年,就这么几姓族人的先辈,那都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响当当的马匪。
尽管五义村的人,血液里天生流动着自由与奔放,怎奈何时不利兮骓不逝!
自大宣皇朝建国后,极度推崇以礼治国,安邦安民,但凡不服教化向善者,除之而后快。
所以他们选择了生存,选择了低下头来的生存,选择了低下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
再生猛的死法,也好不过最卑微地活着。
雇用的马车车夫,刚发现进入武义山的地界,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一步,他自愿少收取些费用后,就匆匆往回去了。
于是,只能换成牛拉的车子继续走,这样一共走了一天,在日落西山之前总算赶回了五义村的老家。
在一处土坯瓦顶的房子前,王易丰从牛车上刚爬将下来,一个自称是他五叔的小矮黑胖子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在他屁股和大腿上又是揉又是捏的。
然后他笑着才打招呼说:“大哥,大嫂,屋子早给你们腾出来了。”
王易丰的母亲先将一包米枣糕递给他后问:“老五,爹呢?娘呢?”
“爹和娘被村里议事堂叫去了。”
“爹又惹事了!他什么时候能消停一阵。”
五叔嘿嘿地傻笑后说:“这次不是爹,是为了四哥的事。”
“哦,老四又怎么了?”
“嘿嘿,这个嘛,嘿嘿,大哥你跟我来。”
王易丰终于被放下来,在地上跑去了,他从这不大的土屋的前门窜到后门,四下打量,没想到这几间不大的土屋后面,却有一处很大的后院,有些大树,后院有个水塘,水塘边有人。
他好奇地跑过去看,一个蹲在水塘边杀鱼的大汉扭头盯住他问:“小子你叫王易丰吗?”
“没错,是我。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二叔。”
“二叔?!那这个边上抱孩子的女人是谁?”
“那是你二婶,抱着的孩子是你堂弟小鹤。”
二婶笑着打量下王易丰说:“老大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这长的也太快了吧。”
“那这个蹲在地上吃树叶的女孩是谁?”
二叔说:“这是你堂妹玲儿,只比你小二岁。”
玲儿说:“哥,好。”
王易丰还在想着问些什么,二叔却开口说:“玲儿,把这几条清理好的鱼先送回去灶台边去,然后从草堆抽些草备着。”
这叫玲儿的五岁半小女孩就将放着鱼的小木桶提去。
王易丰跟着她一起往回小跑,玲儿的脖子上用红绳子吊着个铜制古式带花纹的铃铛,一动起来,叮叮当当作响。
王易丰一边同她小跑一边好奇地问她:“玲儿,你吃树叶干嘛?”
她停下来,从嘴里抠出来一片叶子说:“你是说这个吗?这可不是什么树叶,是清薄荷的嫩叶。”
她从一个小彩布缝制的荷包里摸出来一片新的清薄荷嫩叶递给王易丰说:“你要尝尝吗?”
王易丰好奇地接过来直接放入嘴巴里,一股清凉微辛顿时从舌头上刺激开来,身子连同脑袋猛哆嗦起来,片刻后才适应过来。
玲儿进房子后,挪了个木凳过来站上去,将装鱼的小木桶放好在灶台上。
王易丰在这间大房子里看见,父亲和一个激动万分的叔叔在聊着什么,边上站着五叔。嘶!这人不会是来家里要债的吧!
玲儿就又往正门外跑,王易丰跟着跑了过去。
王易丰跟着玲儿在正门外大场地上左边的大干草垛里一起卖力地抽干草,又聊了起来。
“那个怪叔叔是来搞什么的呀?”
玲儿笑着说:“好像是四叔把他妹妹扛回来了。”
“四叔?!四叔为什么要把他妹妹扛回来呢?”
玲儿嘲笑着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娘也是我爹扛回来的。听爷爷说只有大娘是用家里的四头黑皮猪换回来的。”
“原来我娘是用黑皮猪换回来的,怪不得我们家只有她不一样同姓。人家都上门要妹妹了,四叔为什么不把人家妹妹还给人家呢?”
玲儿叹口气说:“我哪里知道。四叔早扛着人家妹妹跑了,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王易丰的父亲好话说尽,终于将这个怪叔叔打发走了,不过这怪叔叔表示,他还会再来的。
晚饭的时候,爷爷、奶奶也回来了,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饭。
爷爷喝着酒,他全程板着脸,只有目光看向自己孙子一辈的孩子时,才透露出一丝欢喜,很难想象,这么个瘦小却又精神的黑老汉,居然凭一双手在几亩田地里折腾,竟然养大了五个儿子。
爷爷喝着闷酒,接二连三地叹气。
王易丰的父亲终于忍不住说:“老二,是你教老四这么瞎搞的吧。”
二叔的名字里带个“奖”字,十里八村都知道,五义村坡上头,满仓老汉家的老二,那是个狠角色,惹起事来,天不怕地不怕,要论打架,还没有服过谁!
在同一辈人中,二叔渐渐混出了名声,刺头的、泼皮的、耍赖的,见了面看到都得喊一声“奖二爷”,大有追上他爹王满仓“小旋风”道上称号的名气。
不过看起来,奖二叔还是惧怕小旋风爷爷的,他甚至不敢坐下来同一桌吃饭,只是盛碗饭,夹满菜,躲在灶台边靠着吃起来。
此时听老大这么一说,就立马笑着回道:“我就这么一说,纯是逗老四玩的,谁承想,老四真把人姑娘扛跑了。”
梅二婶急忙补充道:“爹,老四你也知道,仗着有爹,有他二哥在,不仅不安分,还到处乱跑惹是生非,你说整个家里谁能管住他,这回也好,扛个姑娘跑了就跑了吧,眼不见心不烦,况且老四也不小了。”
小旋风王满仓叹了口气:“唉。”
大哥王佑能说:“弟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小事吗?这简直就是伤风败俗!且不说村里议事堂要怎么追责,就人姑娘家全家能就这么算了。我和她二哥还是同学呢,以后怎么面对人家?”
梅二婶说:“大哥,哦,全家就你读了点书,就你知道礼义廉耻啊?这不是谁也没有办法嘛,我不是也这么扛回来的吗?要不成,明让爹陪人家四头黑皮猪,就算老四跟他家幺妹子定亲了!”
听梅二婶这么一说,靠在灶台边吃饭的奖二叔却乐了,瞅见他一乐,玲儿也就乐了。
小五叔却精明地问起来:“爹,咱们家不是还有七头黑皮猪嘛,四头算给四哥的,剩下三头能不能算我的?”
王易丰的娘没忍住笑把饭给喷出来了。
“娘希匹,”满仓爷爷骂道:“你他娘的急什么!”
晚饭吃过后,大人们还围在一起说事,孩子们就都出来在场地上活动消食,也不敢跑远,初夏的晚风,缓缓地吹来,王易丰在场地上追着二叔养的一条大黄狗跑着。
这年纪的他,还不知道何为故乡?
但故乡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脚下,她有她的风土人情,也有她的命运羁绊,往后她的一切都会镌刻在王易丰灵魂的最深处,成为永不会磨灭的记忆。
王易丰的爷爷满仓,带着他的几个儿子出门了,听说是去拜见村里的三老去了。
奶奶在家里带着母亲和梅二婶,和不断来探望的亲戚客套。
小孩们被安排睡觉了,有一个大大的疑惑充斥在王易丰的小脑袋里,那就是,他有二叔,有四叔,有小五叔,怎么没有三叔?
难道三叔也被人扛跑了?就像四叔扛跑别人一样?这村里的人真怪!
大概夜里九点多,王满仓带着几个儿子回来了,远远就听见他扯着嗓子在骂骂咧咧,不知怎么地,在家门口居然和大儿子王佑能大吵了起来。
于是女人们出去把他们各自请了回去,父亲进屋后,望了望四面的土坯墙,又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孩儿,顿时不再情绪激动,转而很是低落地在桌子边坐下来又摸出烟来抽。
母亲好像懒得再去理他,自顾地爬上大木床,同孩子们睡在一起。
桌子上点着油灯,尽管夜里可以视物,却仍然是比较昏暗的,王易丰渐渐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依稀梦见了书屋中的那个叫琪琪的女孩。
天微亮,空中开始泛白,家里养的公鸡便扯着嗓子不断打鸣,而后是家里养的各种牲畜变的骚动起来。
王易丰惊醒起来,他摸了摸身下的床单,又尿床了,就爬起来,赤脚跑去,打开门来,脱下裤子再尿些出来。
正好看见爷爷王满仓的背影,他戴着草帽,牵着牛,往坡下走去了。
奶奶将养的家禽从笼子里放出来,它们欢快地拍打着翅膀在地上跑去了。
没多久除了自己的父亲,一大家子人全都起来了,粥饭和馍馍做好时,王满仓也牵着牛回来了。
母亲任平福为了惩罚自己七岁了还总是尿床的儿子,就把他的湿裤子扒了,也不再找裤子给他穿,让王易丰成了光屁股孩,满地里溜达。
王易丰分到了一碗粥,一个馍馍,就吃起来。
他看到小五叔端着碗边吃边溜达到隔壁串门,就同他一起去看看。
家里房子的西头是空的,东头就连着中汉爷爷一家,中汉爷爷夫妻俩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他们有三个儿子,都没成家,老大出去谋生了,身边留着老二正平和老三正飞。
正平叔和他三弟正飞叔正在门口场地上蹲着清理从河沟里起回来的地笼,边上放着两个盆子,一个装鱼虾,一个装泥鳅和黄鳝。
看起来收获不错,所以他们很开心地和小五叔闲聊起来。
当有竹制的地笼里倒出蛇来,他们还捉住拿起来吓唬王易丰,这些都让七岁的王易丰啧啧称奇。
王易丰吸食粥饭时,不注意漏下些粥米,正好落在他小鸡鸡上,这却让一只大红毛公鸡注意到了,它眼急嘴快,抢先跑上前,伸头跳起来这么一啄。
王易丰痛苦地就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正平和正飞俩兄弟吓的面色苍白,急忙起身去扑赶那大红毛公鸡,小五叔也急忙查看王易丰。
爷爷满仓听声后赶过来,看了看后,就大骂起来。
王中汉爷爷从屋子里出来,问清楚事由,验明了那只该死的大红毛公鸡确实是自己家养的后,急忙不停地赔礼道歉。
爷爷满仓却不依不饶,恐吓他们说:“娘希匹!王中汉,你听好了,我长房大长孙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把你们全家皮剥了晾干!”
王易丰被母亲抱回去,在床上躺了一上午,没什么大碍,也不觉得疼痛了,只是小鸡鸡上红肿了一小块。
午饭时他也从床上早起来了,饭桌上就多出来一大盆的红烧鸡肉和一些野味,都是王中汉爷爷赔礼道歉亲自送过来的。这么说,全家因此有了口福。
那些狼吞虎咽的吃相,哪里还有一个在乎他,在乎他的小鸡鸡受过的伤,甚至爷爷满仓还多喝了几杯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