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对峙(三)
七名蛮族士兵聚成一团,他们背靠着烽火台,被十余名长城的成廷守军团团围住,步步紧逼。
“放下武器,束手就擒的话,可以免你们一死!”成廷军官举着火铳指着蛮族士兵说道。
“信你们的话就是放屁 !”乌勒吉反驳道,“纳兰一役你们屠杀了多少手无寸铁的怯薛骑士?”
“看来你们是铁了心自找死路了?”成廷长官扣动了火铳的扳机,弹丸从铳管中喷射而出,一发击穿了乌勒吉匆忙举起的兽皮包裹的木盾,射中他的右臂。
“杀光他们,留一个活口就行。”成廷长官对左右下达命令,一时间弓弩手,铳手纷纷举起武器。
必勒格大吼一声,七人顶着木盾向前冲去,他明白此时只有短兵相搏才能让成廷的铳手没有时间装填弹药。
本以为蛮族士兵会被自己这发弹丸逼的落荒而逃,却换来的是奋不顾身的冲锋。成廷长官只得收起火铳,拔出腰刀,大喊道:“拔剑杀敌!不能让他们逃走!”十余人纷纷抽出腰中佩剑,向蛮族士兵们冲去。
两队人拼杀在一起。论勇武,长年累月在长城戍的成廷士卒,也是久经沙场之辈,面对在塞北风餐露宿,与野兽为伴的蛮族战士并不落下风,但此时他们眼前的蛮族战士是背水一战,为了存亡而战,所爆发的惊人战斗力却让这两伙人一时打的难分难解。无奈之下,成廷长官在奋战之余只好吹响号角,让他处的守军迅速支援自己。
“不能久战。”乌勒吉与身后的蛮族士兵说道,“我与索布德殿后,你们剩下的,一定要突围出去!”
必勒格愤怒地回道:“老家伙,你休想独自一人当英雄!我也留下来垫后!”说罢便持盾冲向成廷长官,他撞向众人,用长矛刺穿了成廷长官的膝盖,但自己也被长城的守军包围住。
剩下数位蛮族士兵趁机向右翼突围,而乌勒吉与刚成年的索布德用自己的身躯抵挡住成廷的追兵,他们一人手持刀盾,一人双手持矛,二人合力将通往瓮城的梯道拦住。远方传来的惨叫让乌勒吉深感痛心,那是必勒格殒命时的呼喊,他才十九岁,不应该年纪轻轻的离去。
成廷长官一瘸一拐的向乌勒吉与索布德走来,剩下的成廷士兵也向他们二人杀来。“我可不会给你们逞英雄的机会!”成廷长官装填完弹药,瞄准远方那突围出去的四名蛮族士兵,他开了一铳,但并未射中。
“哈哈哈!”乌勒吉大笑道:“你的枪法就跟你的武艺一样差劲!”他狠狠地揶揄着这位成廷长官,试图激怒他。
成廷长官见四名蛮族士兵已经跑远,愤怒地将让身边的士兵点燃烽火,全城警戒。
乌勒吉身受重伤,依然在与成廷士兵搏杀,而身旁的索布德早已被长矛刺穿,奄奄一息。渐渐地,力战不支的乌勒吉回过头,他已经看不到他那蛮族伙伴的身影,说明他们已经成功突围了出去,想到这乌勒吉便平静地笑了。
一声铳响打破了乌勒吉脑海中的宁静,那是成廷长官开的铳,这一铳,他射中了。
弹丸击穿乌勒吉的肺部,但这位老人依然面带微笑,他慢慢的坐在了地上,看着眼前围杀过来的成廷士兵,他想着:“可汗,希望长生天能庇佑你!”少顷后,他阖上了双眼,脑海中的幻景被黑暗笼罩。
乌力罕躲在梯口的角落休息,长时间的奔跑让他疲惫不堪,但却不敢喘大气,他看向四周的城垛与嶙峋险峻的山峰,顿时感到心惊胆颤,在深夜里,极度恐慌的内心,看任何景物都如同魔鬼的爪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他与其他三人在转角处约定好,分头躲藏,不要被长城守军一网打尽。乌力罕不相信,横亘万里的雄伟长城,藏不下他们四个人。一阵脚步声又让他本能的惊慌起来,他尽量做到冷静,不发出声响,踮起脚尖向梯道下方缓缓挪去,同时还得避开那高耸的瞭望塔,上面的千里眼可以让守军观察到任何在移动的人或物。
“这么晚了,居然全城戒备?”乌力罕听到上方角楼里两个成廷守军正在抱怨。
“谁知道怎么回事,听城西望楼的兄弟说是溜进来几个蛮族的探子。”另一名守军解释道。
“探子?我以为纳兰之战后,塞外的蛮子就一蹶不振了呢。”
“纳兰之战痛击的是乌仁图亚部,大草原上又不止这一个部落,此起彼伏嘛,马上又会有别的部落崛起后取而代之。”守军一声叹气,“怪不得总听巴图抱怨,塞外的蛮子是杀不完的。”
“龚仲,你不觉得奇怪吗?”守军问道。
“奇怪啥?”龚仲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巴图自己也是一个胡人,他为什么比我们还痛恨蛮子?”
“那我就不晓得了,之前我也纳闷,但这种事可不能问他,向自己的同胞挥刀一定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龚仲思忖着说道。
“唉,算了,不去想他了。巴图其实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他在战场上救过我,要不然我早就死在纳兰了。”守军叹了一口气说道,但他依然想明白巴图与塞外蛮族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
“安静!”龚仲将食指放在人中处,悄悄对面前的守军说道,“别说话,我发现…周围有动静。”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做过扒手和盗贼之人总是对身边的风吹草动格外留心。
乌力罕突然发现角楼上方的两名守军不再说话了,他开始警惕了起来,但同时又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他们如果是离开了角楼,那自己则可以移步去他处躲避。
蛮族探子谨慎的掏出身上的镜子,他向斜上方照去,对准上方的角楼,自己则在观察镜子中的角楼中是否还有守军在此。遗憾的是,乌力罕失望的发现那两人依然还在角楼处,只是不再闲聊罢了。他看着天空,夜色归阑,破晓的曙光临近,星辰逐渐开始褪去,天要亮了,自己在长城中最好的掩护要失效了。
“你们俩在这干啥呢!”远处来的一阵斥责,让角楼上的两名守军结束了暂时的沉默,“别处已经逮到两个蛮族探子了,都已经处斩了,就你们城北这边没动静?怎么回事?要是让探子跑了,你们城北的驻军每人都要挨罚!”来自城南的成廷守卫说道。
“三个探子?城西杀了三个,你们杀了俩,到底还剩多少个,怎么这次一下溜进来这么多探子?”
城南的守卫回答道:“据说进来了七个,现在只剩俩了。估计是最近打了大胜仗,驻守的戍卒都在庆祝,懈怠了,导致让蛮族的探子溜了进来!”守卫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事必须重视起来,要是让辽王知道了,我们都得挨棍子。这也太丢人了,居然让几个蛮子溜了进来,杀了我们好几名弟兄,还躲过了好多追兵,如入无人之境。”
“真他娘的折腾人!”龚仲不耐烦地说道,“这蛮子什么时候也歇歇?走吧隆钧,我们去角楼下巡逻一圈,带上你的弓,遇上了蛮子就给他娘的一箭,免得到时候逮不到人我们又得挨揍。”
隆钧拿上自己珍贵的伏羌弓,挎在背后,与龚仲下了角楼。昨夜他一宿未睡眼皮子都快垂下来了却还被叫去巡视,脸色上写满了不悦。
“快下来吧!知道你有情绪,现在不利索点,等下挨罚的时候,几棍子下来就精神了是吗?”龚仲催促道。
乌力罕并未听清角楼上在聊着什么,只是含糊的听到他们要下来巡逻,这让乌力罕可愁坏了,他望了望东北方,那有一座哨楼和一个马厩,他思忖着,如果自己赶往马厩里躲着,说不定能逃过一劫,但是哨楼上的守卫也不是瞎子,自己这样急匆匆的躲进马厩,也会被哨楼的守军发现。只是目前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原地不动,角楼已经下来了两名守军,他们一定会经过自己这个躲藏的地方。
当下而言 ,时间对乌力罕来说是最奢侈的事。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了,他盯着哨楼,在地上抓起一口雪,含在嘴中,右手摸向身后的短弓。
隆钧与龚仲已经下了石梯,只需片刻,他们三人就会撞上,到时候乌力罕将会第一时间被逮捕处死。
须臾之间,箭矢射中哨楼卫兵的肩部,他疼痛的倒地挣扎。
“就是此时!”乌力罕心中默念道,他收起短弓,飞奔向马厩,此时此刻,无人能看到他在移动,迅捷如风。
可龚仲不会这么想,灵敏的听觉让他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知晓身边的一切动静。
“何人在此!”龚仲喊道,他转向隆钧,“快拿弓!马厩方向!”
隆钧看向马厩,一抹黑影掠过。他立刻引弦备战,目光聚在影子闪过之处。
龚仲望着上方的哨楼,发现已无人看守,本想传唤楼上的弟兄帮忙观察一番,现在只得亲自上哨塔。
“我得上一趟哨楼,从上方俯瞰他的贼人的位置,”龚仲指示道,“而你,找好掩护,徐徐靠近,切莫打草惊蛇。”
“我知道怎么狩猎。”隆钧身姿半蹲,借助夜色缓缓向芦苇丛伏去。
龚仲爬上哨塔,他看见中箭的守军士兵依然还活着,便准备先帮他处理伤口,然后再背下去让军医来治疗。
“你不用管我,蛮子没射中要害,血我已经设法止住了。”守军用麻布捂住肩上的伤口说道,“兄弟,一定要逮住他!”
龚仲颔首,便拿起哨塔上的千里眼,准备观察下方的动静。
乌力罕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他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惊动到马匹。但让他惊颤的则是,在他的余光扫射中,哨塔上居然又有人头探出,这让他实在是惊恐万分。
“我明明已经射中了哨楼之上的人!”乌力罕愤怒的想道,“怎么又有守军登了上去,如果不除掉上面的人,我就被困死在这马厩了,我可不想我生命的终点是伴随着马粪度过的。”无奈的乌力罕只得掏出短弓,继续瞄准哨楼之上的守军。
乌力罕谨慎地拉动弓弦,他不希望自己动作幅度过大而被哨楼上的守军发现。他深呼吸,聚精会神,即使吸入鼻腔的是那难闻的马粪。他默默发誓,如果能逃出这里,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没做好充分准备下探入长城。
蛮族人的动静没让龚仲在哨楼上发现,却惊动了身旁的战马。与南方不同,塞北的马经常是站立着睡觉,它们警惕性强且容易受到惊吓,站立着睡觉更方便在遇到危险时逃跑,即使是受过训练的战马,为了长途跋涉,奔袭等等用途,也会让它们站立休息,随时处于一个备战的状态。而南方的战马则由于承平日久,常常有温暖舒适的马厩和专业的王室人员进行保养,一个个身型俊美却缺乏血气,到了夜晚,更是喜欢平卧在马厩的地上休息。
乌力罕拉弓的手肘触碰到了他身边的一匹深褐色战马,这匹战马猛然睁开双眼,警惕地向侧边一踉跄,遂即发出不安的嘶叫,它开始烦躁了起来。乌力罕见状立刻收起弓与箭矢,抚摸着一旁的战马,试图让它平静下来,但效果并不如预期,战马嗅着陌生的气味,且还在抚摸着自己,更是恼怒,焦躁着嘶吼出咴咴声。
战马的叫声让隆钧发现了发现了自己,乌力罕赶忙躲在马的侧身一旁,但为时已晚,龚仲已经通过了千里眼观察到了动静。
“隆钧!蛮子在马厩中!左数第二个槽台附近!”龚仲在哨塔上向隆钧喊道。
手持弓箭的隆钧并未第一时间冲上前去逮捕,而是依然谨慎地悄然接近。他继续伏在芦苇丛中,缓缓前进,好似无人能感受到他的动静,就像一个鬼魂。
一支箭矢向隆钧飞来,正中他的铁胄,这一箭让隆钧胆寒。
他绝望地向哨楼上的龚仲大喊道:“龚仲!快躲起来!这蛮子是个神射手!”
隆钧平生从未见过箭法如此之了得的人,但他更知道一点,对于蛮子来说,自己早已暴露了,而刚刚那一箭,明明对方是可以下死手的,可为何他不射中自己的要害之处,而是选择射中自己的铁盔,让箭簇擦过金属胄片。
瞬时的思考让他明白了,蛮子是在警告自己,想让他知难而退!
暴露后的隆钧迅速翻滚到一座威严地麒麟石麒麟雕像后,他谨慎地将头探出,想观察蛮子的具体方位,可就在他试图有所动作之时,一支箭矢又向他身后的石墙呼啸而过,箭簇碰到坚硬的石墙,坠落在隆钧的脚边。
自此,隆钧彻底不敢动弹,他悻悻想道:这是一个何等的神射手,能将自己牢牢的压在掩体之后。
“如果你再尝试探出身子!我下一箭就不仅仅是来警告你的了!”
远方的声音让隆钧深感震慑,但他依然在尝试着,探清箭矢射来的方向,以做反击。
“龚仲!”隆钧大喊道。他并未说明任何指示,只因他清楚,龚仲听到呼喊便知晓一切。
哨楼上的龚仲躲在石雉堞之下,他听到隆钧的呼喊后将头盔取下,用剑柄将其支起,缓缓地升上垛墙。只见电光火石间,又是一支箭矢射来,箭簇与金属铁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让龚仲知晓了时机已到。
这一刹那,他趁着蛮子还在装填下一支箭的期间,迅速拿起千里眼向马厩望去。
但在玻璃镜框的另一头,却让龚仲吓得双手颤栗,千里眼掉到了哨楼之下。
在镜头里,蛮子已经装填了好下一支箭矢,正将箭锋朝着龚仲得脑袋。
“这蛮子是个棘手的人!居然能够装填的如此之快,”龚仲被吓的坐在地上,惊恐的想道,但同时,他并不是毫无收获,至少,他看清了蛮子的位置。
“左数第四槽,白马后腿处!”龚仲撕心竭力的喊道,他明白,这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机会了,因为千里眼已经掉落到了哨楼之下,自己已经无法帮隆钧继续观察。
隆钧倏地引弦射箭,他将箭矢射向了龚仲所喊的位置,已经来不及更多的思考了。
这一箭正中乌力罕的胸膛,万幸的是,他脖颈处所挂的玉环饰佩救了他一命。但玉石就倒霉了,被射裂成两瓣。
彻底被激怒的乌力罕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愤怒的射出了一支箭,但身后的火光却让他分了心。
乌力罕看向身后,龚仲已经点燃了哨楼上的烽火,不用一会儿,四面八方的援军都会赶来,乌力罕将再也无处可逃。
火焰照亮了整个地面,橙红色的光照耀在乌力罕的面孔之上,他彻底暴露了。
乌力罕平静地转过身,他看向举着弓对着自己的隆钧,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隆钧看向乌力罕,他呆滞着,不知所措,颤抖的手不敢放出箭矢。
“快射箭啊!”龚仲急匆匆地向隆钧喊道,“你还在等什么!”
隆钧咽下一口唾液,无力地向后缓缓后撤。
乌力罕看着隆钧,嘴角微微笑起,他慢慢地骑上马厩那匹朝他发脾气的深褐色骏马,并看着缓缓被援军推开的城门。乌力罕手握紧短弓,这是一把紫檀木做的弓,比钢铁还要坚硬,就在城门漏出一人一马可通过的缝隙之际,他甩起马鞭便冲向城门。
一阵强大的冲撞向城门口的八个守军袭来,他们迅速被这一人一马冲的东倒西歪,还有一名守军想奋起阻拦,却被乌力罕的紫檀木弓重重的砸在头上,晕厥了过去。
乌力罕驾马逃了出去,没人能追得上,他一路向北,骑向了大草原。
龚仲愤怒的走向隆钧,他看到隆钧正蹲在马厩旁,手上拿着的,是乌力罕胸口被射成两瓣的玉环。
但已经愤不可遏的龚仲可不管这么多,他拎起蹲在地上的隆钧,怒斥道:“我冒着丢命的危险帮你找人!你为何放了他!”龚仲看隆钧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手上的玉环,更加生气,“回答我!”
龚仲缓缓抬起头,他平静地对龚仲说道:“那蛮子…是我的兄长…”
“什么?你说什么?你兄长不是…”
隆钧举起手上的玉环碎片,又将自己的挂在脖颈上的玉环掏出,两个玉环完全一致,这是他们兄弟二人才会佩戴的祖传玉环。
“我不会忘记兄长的样貌,那个蛮子就是他,他是我的兄长,叫隆羽!”隆钧笃定的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