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对峙（一）
龚仲站在长城的马道上，扶着宇墙，眺望着远方，日复一日的站岗让他心生烦躁。本应替他轮岗的几名弟兄此刻正在楼橹中打着瞌睡，打着麻将，只因今天的龚仲倒霉，在打牌时出了老千被逮住，只得规规矩矩的替他们将夜岗站完。他俯瞰着地面，这百丈高的图荥山脉好似无尽深渊，在深夜的黑暗笼罩下探不到底。
“还是没整明白，这么险峻的地方，几十年前是怎么被蛮子攻进来的？”龚仲自顾自的感慨道。临近五月，夜晚的寒风已没有那般凛冽，所有人都知道春天要到了，但独自一人守岗的他还是倍感萧瑟。
“都什么时辰了，隆钧咋还没回来？他说好的今晚帮我守一轮的呢？真是困死老子了。”龚仲心里默默咒骂着。
一阵脚步声从龚仲得身后传来，他带着不满的情绪转身，发现是隆钧。对于隆钧的姗姗来迟，龚仲正欲埋怨几句，却发现隆钧面色沉重，龚仲将已经到喉咙的责备咽了下去，他走向隆钧，开始关心道：“兄弟，你没事吧？”
隆钧保持着沉默，只是麻木的走向宇墙。
前方则是百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山底，龚仲将渐渐靠近宇墙的隆钧一把拉住，他大声的问道：“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不是去找巴图了吗？是不是那王八蛋又欺负你了？”
隆钧双手支撑着宇墙，看着宇墙之下那无尽的黑暗，那里深邃又空洞，让人感到绝望的同时，还有一丝意想不到的宁静。“你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隆钧平静地说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剩下的岗我来站就好了。”
“兄弟，”龚仲将手放在隆钧的肩上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能知道吗？或许我可以帮上什么忙？”
“你让我独自待一会儿行吗，等我缓一缓，我自然会告诉你。”隆钧在回长城的路上已经尝试着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斯人已逝，但自己的路途依旧遥远，正如辽王跟他说的那样，自己得坚强的活下去，这才是兄长最希望的事。他将巴图送予他的弓竖着倚在胳膊旁，盘腿坐在结冰的马道上，一声不吭的靠着宇墙，眼神无光。
“我明白这个眼神，这是失去亲人时才会有的目光。”龚仲心中暗自想道，他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了，只是他并不希望这是真的。龚仲明白，隆钧的兄长隆羽，是他在活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寄托。龚仲蹲下平静地告诉隆钧：“兄弟，你救过我的命，我知道此时我不该打扰你，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帮你。”
龚仲看隆钧依然埋着头，没有任何回答，便静静地转身离开了他。
“当你失去所有家人时，是什么让你振作起来，继续坚强的在世上生活。”隆钧向龚仲问道。
“我从小并没有感受到家人带给我的亲情，我算是个孤儿吧。所以让我生存下去的信念反而不是来自亲人，我没有家，我四海为家。”龚仲说道，“但我知道一点，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享受着每一天这个世界带给我的新鲜感，我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隆钧嘀咕着。
“那肯定啊兄弟，你看你的身后。”龚仲说道。
隆钧转过身去，看着远方，除了白雪皑皑的山脉和月光的照耀，别的一切都被深夜的黑暗所笼罩，什么也看不到。
“你不好奇这个世界的尽头是什么吗，我们从未到过更北的地方，翻过雄伟的乌突尔山脉，穿过敦河，到达那极北之地，那里有什么样的景，什么样的飞禽走兽，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我来北方是为了找我哥哥。”
“那你怎么知道你的兄长不想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什么呢？你可以替他去看看。”龚仲刚说完就后悔了，他只是自己推测隆钧的兄长遇难了，但这也仅仅是推测。
“他一直有跟我说过，除了我们出生的地方，还有更广大，更辽阔的地方，他想去看看。”隆钧回忆着说道。
“诶，你看，这不就是意义所在吗？你的兄长没能做到的事情，但是你却还有机会，我们生在这个世上，每天都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有些是灾厄降临，但也有不少值得为之探索的新鲜事物在等着我们，所以我们为自己而活，为了遇见将来的未知而活，为了有一天能到世界的尽头看看而活…太多太多了，生命不该被束缚在其他人或是其他物上，生命充满了无限。”
“生命充满了无限…”
“是的，如果你失去了家，那么别回头，前方就是你的家。”
一支马队悄然靠近长城的边缘，他们熄灭了火把，下马步行。为首的一名探马赤拿着钩索慢慢的摸到城墙边。现在已是深夜，即使是轮岗的士兵也会疲惫不已，没人会注意到这点风吹草动。
探马赤爬上了城墙，他半蹲着身姿，缓缓接近到一座瞭望塔的附近，有一名士兵正靠着雉堞在打盹，探马赤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他悄无声息的靠近到士兵一旁，遂即猛然用尖锐的一端刺向士兵的脖颈，同时将手捂住士兵的嘴。在片刻的抽搐与挣扎后，士兵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探马赤将士兵的护甲脱下，换上后将尸体扔下长城，他谨慎的看了看四周，自己的这番举动并未惊到其他的守军，探马赤长松了一口气，但此时已然不能松懈，他继续向长城的敌楼靠近。
“这里有四人驻守…我得想办法各个击破。”探马赤心中想到，他穿着成廷边军的护甲悠然的经过敌楼，强做镇定的他为了不引起注意竟然装模作样的吹起了口哨，怎奈他自以为聪明的举动却引来了驻军的注意。
“你是哪个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一名敌楼的驻军向探马赤走来。
探马赤已经开始惊慌，他磕磕绊绊地向后挪动着步子。
“这…这位军爷…我是…”探马赤用他那蹩脚的成廷语支支吾吾的解释着。
“军你个头的爷！你是哪里人，报出的名字！”就在驻军问话时，他发现面前的这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士兵军服领子处，有大量血迹。
驻军迅速将手移向刀柄，可为时已晚，探马赤的手速更胜一筹，他轻松的结果了这名多事的驻军，只可惜这次行动并不够利落，驻军被匕首捅进腹中后，用仅有的力气吼出一声：“有蛮夷潜入！”
敌楼的剩下两名驻军闻声纷纷全副武装赶来，但他俩还在梯道之时，一根弩矢就朝他们二人射来，弩矢扎进了其中一名驻军的眼睛，他痛苦的从长城宇墙上跌了下去。仅剩一名驻军见状想迅速返回上楼点燃烽火以警示其他楼台，通知他们有蛮族入侵。
只是探马赤没给到他这个机会，就在驻军转身的瞬间，探马赤将手弩第二根弩矢搭上，只瞄准片刻后便射了出去，少顷，驻军便中箭从梯道上滚下。
探马赤迅速登上敌楼，他用火把在黑夜中挥舞了几下。
马队看到了探马赤传来的信号，他们掏出钩索朝着无人监守的那段城楼靠去。
他们爬上石梯，靠近探马赤挥舞火把的敌楼，刹那功夫后，这队人就摸到了城墙的马面，为首蛮族人乌勒吉朝上轻声呼喊着：“必勒格！快放绳子下来！”，随即他拍了拍脑袋，咒骂自己愚笨，十余丈的城墙，即使听力再好的人，也听不到他的呼喊。无奈的众人只能选择徒手攀爬，等到了合适的位置后再向上方的垛墙扔出钩索。
即使是多年在塞北荒原生存的蛮族部落，面对这样雄伟耸立的城墙之时，依然感觉难以攀登，乌勒吉是攀岩老手，再陡峭的山峰他都攀爬过，但面对长城的城壁，他却犯了难。
这诺大的墙面被土石和砖修筑的相当平整，难以找到能抓住的岩峰来攀爬，他不禁想猜想，探马赤必勒格是怎么爬上去的？就在他思忖的时候，头顶上掉下来一根麻绳，乌勒吉向上仰去，在上方的雉堞处影影绰绰的探出一个人头，那两条长辫就几乎把必勒格的姓名写在了脸上。
“你小子耳朵真好，我正愁上不去呢。”乌勒吉说道，遂即他让众人抓着麻绳，艰难的爬了上去。
探马赤必勒格站在城垛处，将他的伙伴一个一个的接了上来，六人在瘫在宇墙歇息了一阵后，乌勒吉发出了他忍了许久的疑问：“必勒格，这么高的城墙，你是怎么攀爬上来的？”
必勒格正在啃食着伙伴带上来的干奶酪，听到疑问后，他从容地说道：“我爬的那段墙有石梯，顺着就上来了。”
乌勒吉听罢摇了摇头，无奈的承认道：“还是你小子熟悉长城的地形，怪不得可汗会让你带我们来这儿。说起来，这真是我这辈子最接近长城的一次，现在居然登上来了。”
“小时候听萨满巫师跟我们讲的故事，里面说道成廷人喜欢把登上长城的人称之为好汉。那咱们现在七个人，可都是好汉了啊。”必勒格笑着说道。
“谁稀罕当成廷人眼中的好汉，”乌勒吉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走吧，时间不多了。”说罢七人纷纷站起身，准备穿过瓮城，前往天裕镇。
“时间不多了？我看你们是死到临头了！”前方传来一阵吼声，数根火把燃起，向他们走来。
一名成廷边军长官带着十余人将他们七人半包围了起来，他用着塞北语向他们调侃道：“你真以为杀了我们四名弟兄后就能全身而退？”成廷长官指了指身后瓮城那高耸入云的瞭望塔，“我们在那的千里眼，可都看得一清二楚呢，之所以不出动围杀你，是因为怕打草惊蛇，等你的伙伴们全部上来后再一网打尽！”
“他娘的，我就说，你挥舞火把让我们上来，肯定不止我们才看得到，成廷人也能看得到，你个蠢货！”乌勒吉对着必勒格大骂道。
“够了！这是我们之前一起商讨好的，挥舞火把为信号！而且我也是第一次上来，怎么知道他们还有瞭望塔！”必勒格也呵斥道。
“先别吵了！”后面一位蛮族同伴说道，“我们现在只能先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