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膏药
由于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等等各种极端天气,巴仁娜简直像被淹了一样,各处都被泡在水里,牛马骡子在水中随心所欲吃喝拉撒,人们划着木盆出门,喊打喊杀,誓要追回成群出逃的肥鹅老鸭。
城中的淹水还不是最坏的,更坏的是城外航道水位的不断升高。
航道里头各种死尸活尸纷纷浮上岸边。这些尸体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加之天气闷热,水汽极大,死亡的气息氤氲在白玛营寨周围,而士兵们获得胜利,寻欢作乐整日放纵不免抵抗力低下,于是军队里爆发起了一种猖獗的肺性热病。
患病的士兵四个当中必死三个。他们死法也惨极了,虽然军医之间各门各派,医术有所不同,但死者的死相几乎一摸一样,最终他们呼吸困难、身体极度扭曲,还因肝脏受损,面孔黢黑黢黑,狰狞滑稽,简直跟唐卡二臂玛哈嘎拉一摸一样。
白玛各部分的将领在得知这种传染病疯狂蔓延后,认为享受了一个月的胜利也是足够了,是时候应该打道回府,去接受荣誉表彰了。于是留下一些必要的占领部队后,便登程返航了。
这里只说乃西普提,就在飞艇基洛夫号离开塔尔丁到达金西乌兰的中途,他发现自己也有了热病的迹象。
他心想,天气这么闷热,自己舱房离后厨那么近,后厨里头堆着的食物早已腐烂发臭,别说自己一个病人难以忍受,就连一个好人都在这里待着,也是一种折磨,指不定小命难保。
当下,乃西普提立即写了一封请愿信,呈给艇长;他请领导体谅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允许自己搬去三层甲板,和士兵们一处休息。因为那里的舱房被炮火击穿后,不曾修缮妥帖,小风嗖嗖的,睡在那里可以呼吸些新鲜空气。
但是乃西普提显然枉费心机,打错了如意算盘。艇长巴根这时还没从胜利的喜悦当中恢复神智,他将来信看过,擦了擦汗津津的嘎吱窝,又丢还给了乃西普提,骂说道,“去你吗的,上了飞艇都是战士,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受不了这个受不了那个,一会儿要住这儿,一会儿要住那儿,那还立规矩干嘛!
“你是军医副手,就睡你自己屋里去!
“要不愿意,下次降落,我送你上度假号去!”
艇长说完,哈哈大笑,乃西普提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悻悻离开。他心里明白,那些度假号的臭味、卫生状况简直比起自己住的舱房还要糟糕三倍。
但他实在太难受了,身体极度虚弱,外加肺热,呼气本就逐渐困难,臭味又使他不自觉的屏住呼吸。说不夸张的,换做意志力薄弱的人,或着身受重伤的人,在如此情况下,也许就认命了,赌气一死算了。
可是乃西普提想到自己经历了那么多厄运、风险,甚至战争的九死一生,他心想如果就这么白白咬牙撒手人寰,那岂不是苦日子都白受了?于是他很不甘心,怎么想都不甘心。
因此,他也懒得搭理顾及蟑螂巴根的反对,偷偷说通了一个士兵,让对方暂时和自己调换了铺位。
正当乃西普提颇为得意,想到了这么个办法,获得了这么个舒适且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时,他的这番操作却被绿毛吉连知道了。
吉连立刻去到艇长巴根身边报告,巴根又立马授权给了吉连,命他将乃西普提轰出三层甲板,滚回自己原来舱房去。
绿毛吉连这种背后使刀子的报复行为,使得乃西普提气愤极了。但是他太虚弱了,甚至面对吉连的推搡辱骂,拳打脚踢,他甚至连直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狼狈回到臭气熏天闷热的仓房里,乃西普提躺在床铺上,他眼神空洞,愤恨情绪又来为病情添砖加瓦,他上气不接下气,想喘但也没有力气。
也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位士官来瞧乃西普提,这位士官在前次战斗当中被弹片打掉了耳朵,是乃西普提替他粘好的,因此他也飞艇上获得了“一只耳”的名号。
两只耳朵的一只耳听说了乃西普提处境,便立刻要将自己的铺位让给救命恩人。他和乃西普提说,自己住在舱尾,本来也是个三人间,因为炮火,这间舱房如今只剩一个床铺,里面又堆满了杂物,而且同样由于修缮问题,那个舱房空气可新鲜啦!
乃西普提当即接受了对方好意,一只耳马上扶着救命恩人来到自己舱房。直到病愈,乃西普提全程都躺在一只耳的床铺上。
一只耳全程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医生,以表前次救命之恩。而且,为了保证乃西普提不被打扰,一只耳在这段航行期间没有睡在别处,钻在一只猪笼里头栖身。
乃西普提安心躺在床上养病,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空气,虽然但是,他的病情却愈来愈严重了。
甚至最后,大家都觉他差不多了,是到点儿该走了,可他依然坚持着。虽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但他心里明白着,明白着自身意志尚且可以发动,内心还是十分渴望康复的。
就算每天他还能从自己贪婪呼吸的洞眼里,不时看到五六个得了这种病的病人,或者得了那种病的病人被丢下飞艇。他感到绝望过,他依然没有放弃。
不可否认,生的意志——信心,是身处绝境使人活下来的先决条件!但乃西普提最终活了下来,很大程度上也因为他的坚强,他的自大,还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医生。
打从病情一开始,他就决定了什么药都不吃。就算在最虚弱,最惶恐的时候,他一直贯彻着这项方针!
因为他认为是药三分毒,坚信药物虽然能够解除一些表症,但是实际上却在助长病情,不仅会使得自己肺部加速虚弱,更会给解毒排毒的肝脏加重负担。
所以,每当他的好友大副哈雷为其送来五花八门的解毒药剂、发汗药丸的时候,他只不过把那些药物猛的往嘴里一塞,等对方一走,就赶紧全部吐了出来,再用白酒把嘴漱个干净。
当然了,当着哈雷的面,乃西普提不得不假装乖乖的将药物全部吃了。毕竟当着别人的面去驳斥别人发自内心的体贴与关怀是非常不道德的。
他这么做,自然也怕惹得这位阿婆族后裔不高兴。乃西普提已经变的圆滑些了,他知道自己行为一旦草率,势必会叫哈雷误会,以为自己瞧不起对方的医术。
而且,此时郑慕权对他是根本不闻不问,甚至都不知道他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所以,他更加不能和哈雷产生嫌隙。
总之,乃西普提还在与病魔做着斗争。可是大副哈雷显然已经放弃了;他认为三周以来,自己的精心配置的药物没有起到任何预想的作用,朋友又是愈发虚弱,是时候该迷信些了。
这天,哈雷拿来一叠狗皮膏药,小声唤醒昏迷中的乃西普提,又小心翼翼流着眼泪把朋友从床上扶了起来,仔仔细细将膏药一张张的贴在了朋友后背肩胛骨的周围。
治疗完毕,哈雷紧紧握着朋友的手道,“雪梨,这膏药是我特意为你熬的。
“你或不信,我先前在庙里读过一套病例,几百年前,人们看肺病,就发现好些毒液是会顺着肩胛骨这儿向外排出来的……
“现在,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药师琉璃光如来吧……”
说完,哈雷满面愁容,耷拉着脸蛋,抹了把眼泪,然后和乃西普提告别,说去请法师过来,进行临终前的仪轨。
但是哈雷前脚才走出门口,乃西普提便挣扎着将那副臭哄哄的膏药从背后全部扯了。
不一会儿,法师摇着金刚铃推门进来,他整整身上铁红色的袍子,砸了砸嘴,将口腔里的食物吞进肚子里,然后坐在乃西普提身旁,嘛咪嘛咪吽念了一段经文,突然开口问说,“对了医生,还没问你,你信什么的?”
乃西普提闭着眼微微摇摇头,不说话。
法师笑了笑,搭着他的手道,“那行吧,都这节骨眼上了,咱们也别讲究那么多啦。
“既然,那些无中来去的玉帝啊观音啊、佛祖啊菩萨啊、上帝耶稣啊、萨都艾桑、真主阿拉啊,他们既然决定了将这不治之症赏脸赐给了你,要你的俗世生命在此定格完结,请你回到他们的世界里去,那么你就安心的去吧!
“当然啦!如果,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留恋的,也都跟我说说吧。
“你知道的,在那个世界里你是不用说话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门儿清。但是现在,你一定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很痛吧?
“呐!要是疼的话,你可以把藏在心里的那些事儿讲给我听,那些委屈的、不齿的、压着心里难受的,各种各样的,你都可以讲给我听。你讲完了,身子就痛快啦,就可以轻轻松松去那个世界见他们啦!
“告诉你个秘密吧,面对他们呀,讲起来可不那么轻松哟!
“来吧,别犹豫啦!
“我看你年纪那么轻,居然在空天部混到了这个职位,想必你是个小开吧?啊?
“来吧,说出你的秘密吧,你一定欺负过不少人,也殴打过不少人吧?
“没有?嘻嘻,那奸淫方面呢?你穿的那么体面,一定是在白玛城待过吧!那里可是贪淫好色之徒的修罗场哇!不用说,你一定在那犯下过不少,嘿嘿,嫖娼奸淫这样的罪过吧!
“来,跟我说说吧!务必仔仔细细毫不保留的,详详细细的,把事情经过通通的告诉我!这样,我才好选个合适的经文替你念呀!
“哎呀,你别害羞嘛,别不说话呀!
“说起来,咱们也算半个同行!你看,其实我医的是心病,而且,我的经百试百灵!”
其实乃西普提根本没觉得自己是要死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哈雷要把这疯疯癫癫的法师给找来。
当下,他听着法师刨根问底,专心问说邪淫方面的罪孽,也是不由得笑了起来,努力扯开嗓子,沙哑的问说,“法师,你刚刚喝了多少酒啊?
“你自己闻闻……
“还有,你自己回想下,你问的都是些啥啊……
“你个出家人,怎么专爱打听这门子事儿来听羞不羞?”
法师哈了口气,自己闻了闻,然后瞪眼说,“我喝的不多呀!
“嗨,什么叫专爱打听这事儿!你哪里的话!
“我这是故意而为之!你懂什么,我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将死之人着想么!
“坦白说,人活着的乐趣也就那么点儿,我好心让你临死之前再过过嘴瘾,到时候一撒手,不就痛痛快快去了么!
“你以为我想听呢?这些事儿听来听去万变不离其宗,不都一样么!”
乃西普提笑笑,不置可否。
法师回说,“你不信?哼,这不信那不信,我看你什么宗教都不信,就知道你是个自负的笨蛋!而且也一定是个穷光蛋!”
乃西普提皱眉问说,“为什么?”
法师举铃摇了摇,叹口气道,“为什么?没为什么。事实就是这样,没个例外的。我和你一样,也不过是死人见多了而已。
“行了,不扯了,你就告诉我,你家信什么教的?我给你念两段吧。
“有道是,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凡事讲求个有始有终。我念完你也安心合眼的去吧!”
乃西普提摇摇头,说不出来。
法师这回真不高兴了,他觉得乃西普提死到临头有什么可倔的,简直是瞧不起自己。因此,他哼了一声,故意摆出生气的样子,站起身来。
哪知乃西普提躺在床上根本没有挽留他的意思。法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气呼呼的摔门走了,又跟士兵喝酒吹牛去了。
法师这么摔门一走,带起一阵风来,乃西普提只觉得自己病又发作,还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