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哈雷
乃西普提正和宝库谈话,忽然二人听见楼梯过道传来噔噔噔噔脚步声响,还有人怒气冲冲说话,口气像极了军官潘金龙。
只听那人说发着脾气说,“老子肚皮饿着呢!先叫我吃一套,再去看他!
“不管全白玛哪个人要死了,只我饿着,统统都得给我等着!
“决不能叫我饿着肚皮给人治病,绝对不可能!”
另外一个尖嗓子喳喳回话道,“好哇你,这么说来,我只能眼巴巴看着我那老乡脸皮儿绿的跟香菜似的,就没人肯同情同情,给他从死门关里拉出来了?
“有你这么当医生的吗?
“再说了,那医官不是摘了听诊器,吩咐你,叫你把他好好仔细修理修理!
“你不看佛面看僧面,难道就连你自己上司的命令也不放在眼里了?”
说到这儿,两人脚步停住了。
那大嗓门啐了一口,喊说,“去你妈的,你现在求着我,跟我提什么狗屁上司?
“你赶紧给我滚,滚到那赤脚医生阿特那儿去!
“你上那儿,把老子的出生门第,手上本事,通通跟他说说,再跟他比比,看看老子究竟比谁不过!
“放眼全白玛,我敢说,我跟谁比都不差!
“莫非你觉得我是下里巴人?是头骡子牛马?
“不用吃?整天干?那狗屁医官叫老子上,老子就得上?他叫老子下,老子饿着肚子也得下?
“滚吧你,要不老子就踹你下去!
“你这混账东西,赶紧去告诉阿特医生,就说是我要求的,请求的,请他抽空去看一眼你的同乡,不管是死是活,给他开一副药!别整天鬼鬼祟祟,待在房里奖励自己!
“我这会儿也要死了,是饿死了,我要先救活我自己,然后才会拿了药,去救你的老乡!你懂了吗?”
那尖喳喳听到这儿就走了,嘴里嘟嘟囔囔道,“饿不死你这个王八蛋,都胖成这样还整天知道吃吃吃。
“要是老子哪天快死了,被人这么晾着,还不给治,老子死到阴间绝不投胎,宁愿做鬼也饶不了他!”
听到这儿,宝库告诉乃西普提说,那大嗓门的正是军医第一大副,哈雷,人送外号短裤。他一早就上营地,给人治病人去了。
正说着,哈雷已经推门进来。
这人真·五短身材,朝天鼻,眼睛大的出奇,乍眼一瞧,倒和城里卖炊饼的大朗,孪生兄弟一般。
见他进来,宝库立即站了起来,低头朝他解释,为什么乃西普提会在仓里。
哈雷十分傲慢,抬头露出眼白,气呼呼的,瞧了新战友一眼。
乃西普提也立刻站了起来,朝下望着问候道,“短裤先生,您好,幸会幸会,往后多多关照。”
哈雷一言不发,摇晃着身子,将一袋什么东西放在地上,找来板凳,站上去,将凉橱打开。
突然,他咆哮道,”我的天!
“快烧纸!凉橱成精了!它把我的肉跟虾干全吃了!”
宝库连忙蹲下来解释说,因为乃西普提上艇时已然饿的半死,身为同僚,他怎能不把东西拿出来分享呢。
哈雷桑或许对于食物太过渴望了,但是为人自诩持重,当下两眼既含泪水又含怒火,紧紧攥着拳头好一会儿,无奈开口道,“车先生,你恐怕太过自作主张,也太过不够尊敬我了吧!
“你这种行为是很不符合你二副身份的。
“你要吃肉,事先下来,到我身边,小声和我打个招呼又如何麻烦了?
“你知道,我并非阿猫阿狗,好歹名门望族之后。
“我们家也捐过庙,修过路,红极一时。
“再说,我也比你多活几岁,比你年长,身高或不及你,但是出身肯定比你高些!车先生!”
宝库听了也略带一些脾气回说,“大副,你要这么说话就没劲了。”
不等宝库说下去,哈雷立马反问,“那怎么说话才有劲?嗯?”
回说,“不是怎么说才有劲的问题。
“你比我年长,我认可。但别动不动就提出身啊。对不对!
“大家一个屋檐下,说白了都是穷途末路。在弹出身啊,家族啊,这些虚头巴脑的,会比相互帮助来的更重要吗?
“再说了,我的门第一定就比你低了吗?”
哈雷听了双手撼天,大喊道,“我的天,我的天。
“英雄不问出处前,前提是得首先成为英雄啊!
“一文不名时,可不得以出生门第要求自己?不然,尊严为何物?试问,还能用何物来约束自己,要求自己?
“我可比你多活好几岁呢!所以,不用说,必然是高你一等啊!”
乃西普提怕二人如无谓争论下去,事态升级,于是站出来劝解道,“大副先生,十分抱歉。
“此事因我而起,我也不愿二位因此产生嫌隙。
“要不您看,我先给你赔不是了!
“往后我一定自己只吃自己的那份伙食。
“如果您实在不乐意,您看,我的名字也已经登记在军医伙食一览里。我的那份,往后由您开发!成么?
“我自己再想办法就是,或者,去和别人打伙也成!”
乃西普提这番说话显然不叫宝库满意,他认为朋友太过忍让,太过小心了,于是回说,“和人搭伙?根本没这必要!
“雪梨,你听我说。哼!但凡是个有恻隐之心的人!
“但凡稍稍愿意了解你出身的人,知晓你最近遇到的各种荒唐、不公正的人!
“我车宝库试问,他们哪个不会慷慨解囊,鼎力相助,以求表现自己的道德和礼仪风度呢?
“呵,这可比那些整日只会将出生啊、门第啊,挂在嘴边的人,强的多多了!”
宝库这番激将果然在哈雷身上得到了效验。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正过颜色,说道,“二副,我并非反对和新朋友一道吃饭!
“我只是对你慷他人之慨的做法,稍稍有些不满而已!
“这位叫雪梨的朋友,咱们握个手吧!
“您打哪儿来的?我看你样貌堂堂不下于我!
“呀!你身上这些伤是?”
乃西普提将自己伤势随口带过,至于出身门第,他只捡确凿的说,介绍自己母亲叫做曼玉,曼玉称呼云雉澄的太太——也就是冰冰小姐——为妈妈。
哈雷听了,大瞪眼睛又跳上下铺,和乃西普提郑重握手,最后他在挤在两位同僚之间,甩着脚,开口说,“你们知道,我一听说出身好的人遭到不幸,自己便十分同情,外加难过,就像自己受苦了一样!
“菩萨保佑!哎,菩萨有时候也忙碌,不能时刻保佑,但还是菩萨保佑吧!
“我也是苦难里过来的……
“对了,雪梨,劳烦你帮我拿一下那个袋子。
“诶,谢谢!”
乃西普提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拿了过来。哈雷咧着嘴,高高兴兴打开,里面是好大一把大蒜,又一块手帕,里面包的全是奶渣子。
哈雷又叫宝库帮忙,从凉橱里将风干的烤饼取出来。
他一面香甜的吃着,一面让过二位,同时说道,“你们可知道?
“上等人吃饭的时候,一定是要聊天的,这能促进胃肠蠕动!
“就说这馕饼吧,呸,不对。
“雪梨,你刚刚说,你是若拉冈日来的,又提到冰冰小姐,哈,一提这两样,我便知道你的出身必定也是极高的!
“冰冰小姐和我同族,都是阿婆族人,你应该是云雉家的后人吧!
“云雉家自从三个儿子死后,彻底一蹶不振,你们称霸了白玛那么多年,子孙纷纷隐姓埋名也是定数。
“不瞒你说,我们阿婆族也不比云雉家差,要说对抗天人那会儿,也是云雉家找我们联盟的呢!
“后来我家这一支,偏安香扎快四十年,要不是我那倒霉的老爹替人作保,把家产耗光了……
“哎,要说当时云雉家在白玛寺里发电,嚯,我家可是有辆土里挖出来的宾利,不用马拉,就能自己跑的!
“那家伙,可比富吉家的破劳斯强哪儿去了!
“行了,说这些也都白瞎,都过去了,往事再好,不如吃好穿好。
“来,雪梨,既然咱们也沾亲带故的,你瞧瞧你这身不像样的!”
说着,哈雷翻箱倒柜,拿出两件衬衣叫乃西普提换了试试。
才穿上,哈雷摇摇头道,“你身材不好,稍嫌短了些,到时候营地里剪些帐篷,接一接吧!”
旁边宝库看着乃西普提十分滑稽样子,也拿出了两件衬衣,立刻叫他换上。正巧,之前那个尖喳喳士兵又来敲门,他说是已经拿到阿特医生开的药方。
哈雷拿来药方一瞧,立刻着手配药,并问,“你那老乡怎么还没死?”
士兵笑着道,“怕是你死了他都没死呢!”
哈雷哼一声,捣鼓着药剂,又问,“他眼睛可还睁着?”
回说,“睁着,怎么不睁着?左右两眼都睁着,一动不动,像是钉死在脑袋上一样,倒是下巴松了,我灌水进去他也不喝。”
哈雷听了大喊说,“我的天,这情况还浪费哪门子药哇!
“我看你是有大病吧!你搭过他脉没有?”
回说,“没有,我这就去。”
哈雷拉住小兵,又吩咐说,“你别回来了,就守着你老乡,千万叫他挺住!别咽气了!只说哈雷大夫马上就来救他!”
没过两分钟,这士兵又跑回来了。
哈雷显然十分生气,问说,“我不是让你守着你老乡么?”
小兵翻着白眼,气喘吁吁道,“不用配药了,省省吧,他投降了。”
“什么?”哈雷大喊说,“我的天,那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你有和他说哈雷大夫已经在救他的路上了吗?
“你为什么不让他等到我再说呢?”
小兵道:“拦住他?你刚才干嘛了?
“再说,我说那些个废话有用吗?”
哈雷道,“算了算了,你根本不知道将死之人的心理!他们呐,但凡听见医生正在为他们生命而努力,他们就会勇敢的、坚强的、为了不辜负别人的努力,而再争一口气,愿望活下去!
“嗨,行了,跟你这混蛋讲了也是白搭,滚吧你!
“我们都欠老天爷一条命,如今你做错了事,将来明白时,再悔过吧!”
说着,哈雷显然有些低落,他把小兵推出了舱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毕竟是一条生命离开了,他沉默良久,又叹口气,想就事发表一些议论,可万万没想到,忽然传来了吃饭的号子声。
又“砰”的一声,之前送酒来的,那位名叫那可可的小孩儿,突然撞门闯了进来。只见他熟练的从凉橱里拿出一只大木盘子,不到几分钟就盛回来一大盆章鱼炖肉,他一边走一边哈嗤哈嗤喊着,“小心烫,小心烫!”
宝库马上将一块破床单当作桌布铺好,又拿出三双筷子,三只木碗,一只不明金属勺子。
哈雷神神秘秘拿出自己各种罐子,一顿下料,还抬头问说,“吃芹菜么,辣呢?胡椒也会来?重口些?”
一顿操作,二人就着馕饼大快朵颐起来。乃西普提闻着菜香,着实有些反胃,不禁想起曾经下潮洞,果然是上等人的消费。
但是两位同僚显然吃的津津有味,并且热情招呼乃西普提道,“一起来啊,害臊啊?一起来才带劲呢!”
乃西普提连连摆手,只说肚子里存货已够。
哈雷再三劝说道,“这顿不吃,还想吃肉便得等到后天晚上了!
“你知道艇长巴根是个虔敬的人,自己不受斋,但是他手底下的人,必须每月初八、十四十五、二十三、月底两天都不吃肉!
“我的天,没法子啊。他也是个出生高贵的人,咱们就相互同情些吧!”
吃完饭,宝库领着乃西普提在各处转了转。
他将飞艇各个组成部分讲给朋友听,并且尽可能的将艇上的纪律,何处可以使用明火,何处进出必须报备等等指点了一番。
途中二人遇见刘易斯,他又给乃西普提从后勤处搞来了一个旧枕头,两条旧毛毯。宝库替他铺的整整齐齐。
晚上七点,大副哈雷照例要过一遍艇上所有病号,给每个伤员分发药品。
二副宝库,三副乃西普将药配好,各自提着药箱,率先来到病仓。
一推门,乃西普提当场,被眼前景象所震慑……或者说,被眼前传来的死亡气息给瞬间夺去了魂魄。
他目之所及,五十几号伤员,可怜的、无助的,被一个个盛放在窄窄的双层货架上。
他们人和人虽说分开,但是间隔不过一肘距离。
他们一个叠一个,在不见天光,又不通空气的仓房溃烂,发出阵阵恶臭。
而这一阵阵恶臭正是伤员自己滴滴答答的排泄物,还有腐烂的躯体上所迸发出来的气味。
这些发出恶臭的脏东西还在伤员周围又孵出了蛆虫,蛆虫缓缓蠕动,贪婪的蚕食着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