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雨。
在苏佳忆的记忆里，南岸的秋天一向少雨，她和身边的朋友都渐渐没有了带雨伞的习惯。
眼下这场雨来得急，又下得畅快，打得南岸高中的学生措手不及。
晚自习下课已经好一会，有些高三的学生浪费不起时间，已经顶着雨跑出去，剩下的人大多是高一高二的，感受不到时间的紧迫，三五成群聊天说笑。
苏佳忆才刚刚上高二，自然也不急，靠着墙壁打量周围的人群。
这所学校并不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学生也不是统一的乖乖样子，偷偷化妆的、把校服改成紧身的、情侣在暗处拉手的，什么样子都有。
苏佳忆早已见怪不怪，表情平淡地看着。
直到目光落到人群中一个男孩身上，她微微直起松垮靠着的后背。
他额前有细碎的刘海，皮肤很白，校服拉链拉到顶端，背宝蓝色的书包，一边和身旁的朋友聊着什么，一边大步向前走，毫不做作地笑着，眼睛眯起来也有闪动的光。
他背挺得很直，像一棵树，干净，挺拔，正直的树。
其实苏佳忆认识他，同届的学生谁会不认识他呢？
苏寒，高二（6）班，学习委员，性格好，人缘好，长得也还不错。
一直以来苏佳忆都没有怎么仔细地看过他，也对校园的风云人物没兴趣。
可是现在，外面天阴沉沉的，是不是有雨点砸向教学楼门的玻璃上，绽开水花。
这样糟糕的天气，反倒映得他明亮动人。
苏佳忆看着他，看着他和朋友告别，看着他两节两节地踏上楼梯，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她还望着那个方向。
尽管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她在等他出来。
“佳忆！”
熟悉的声音响起，右手手臂被挽住，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好友倪清月上厕所回来了。
“看什么呢？我刚刚碰到许蓦了，他说学校让老师和学生会的人把伞借给大家，”倪清月笑起来，“现在他们正收集伞呢。”
“他们有伞？”苏佳忆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回应。
“许蓦你还不知道，他永远会把一切准备齐全，我感觉就算哪天有人和他借卫生巾，他都能从包里掏出来。”
苏佳忆忍不住笑起来，翻了个白眼，说：“那你下次正好不用带了。”
“来了来了，”倪清月用手肘撞她，指了指楼梯口，“居然有这么多。”
苏佳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许蓦站在台阶上，一手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一手放到嘴边拢起，大声说：“家离得近的同学挤挤，三个人一把伞，登记一下，明天交到门卫，大家路上注意安全。”
“他这辈子知不知道什么叫慌乱？”倪清月摇着头感叹。
许蓦是学生会主席，大她们一届，刚上高三，以前和倪清月在同一个自习室。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气，明明十字开头的年纪，大个一两岁看不出什么，他却是例外，看起来总是比倪清月身边的男孩子成熟稳重的多。
进自习室第一天倪清月就注意到他了，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和白色的球鞋，坐在靠窗第三排安静地写练习题。她看了他很久，心里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后来因为自习室里只有他们是同校的，理所当然的，他们渐渐熟络起来，他习惯她没心没肺的玩笑，也会揶揄她几句，但更多时候还是那副稳当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了如指掌。
听说有雨伞可以用，学生们蜂拥而上。
本来就离得远，现在再挤也进不去，苏佳忆和倪清月索性慢悠悠往前走。
“你看，苏寒，他有那么帅吗，我感觉他太白了，没兴趣，”倪清月凑到她耳边，“他和许蓦好像关系还不错，总听许蓦夸他。”
听到这个名字，苏佳忆猛地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站在了许蓦的旁边，帮着发伞，登记。
她站定，微仰着头看他。
“你干嘛？”倪清月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停下。
“他也姓苏。”她说。
倪清月一脸无语：“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许蓦注意到站在空荡荡大厅的两人，侧头和苏寒说了些什么，苏寒从书包里抽出一把三折伞，许蓦又和他说着话，指了指两个女生的方向，从他手里接过登记本。
苏寒放下书包，拿着伞朝她们走过来。
“我是想说我们好像很有缘分。”苏佳忆握住身边的手，眼睛盯着苏寒。
他走过来，步子还是很大，屋顶的灯像是他的追光灯，旁边的一切都黯淡无光。
“你什么情况？”倪清月张大嘴看她。
“确实挺好看的。”
越来越近了，他注意到苏佳忆的目光，微微笑起来。
“你…不会喜欢他吧？”
苏佳忆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没说话。
苏寒走到她们面前，礼貌地笑着：“嗨。”
外面有闪电划过，和他一起，倏地照亮她震耳欲聋的心跳。
倪清月在暗处用指甲抠了下苏佳忆的手指。
她垂下眼皮，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扬起个笑容，说：“嗨。”
语调不卑不亢，没有过于惊喜，也没有慌乱，还不错，苏佳忆在心里夸赞自己。
“你们是许蓦朋友吧？”他把伞递过来，“那面伞可能不够了，你们先用我的吧。”
“没白疼许蓦。”倪清月笑起来，正要去接，突然想起苏佳忆的反常，硬是收回手，又抠了她一下。
轻轻的痛感唤醒苏佳忆，她抬起有些凉的手，拿住那把深蓝色格子的雨伞。
“那我先回去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指了指许蓦的方向。
“哎。”苏佳忆下意识叫住他，却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明知故问道：“明天去哪还给你？”
倪清月先是诧异，明白过来之后偷偷笑着。
苏寒一愣，又回来，声线清亮：“高二（6）班，苏寒，直接来找我就行。”
苏佳忆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只有淡淡笑意，带着礼貌和生疏的意味。
“她叫苏佳忆，你的苏，美好的佳，回忆的忆，”向来率直的倪清月为她的沉默着急，忍不住开口，“我，倪清月，江清月近人，是许蓦大哥。”
苏寒低头，像是配合她一样，笑了下，说：“原来是许蓦大哥。”
“你也姓苏，”他看过来，“好巧。”
眉目温温，气貌棱棱。
真的是张很好看的脸。
只是不知为何，尽管面对面站着，他眼里也带着善意，可苏佳忆无法忽视他刻意保持的礼貌距离。
“那我们先走了？”苏佳忆尽力自然地笑。
“好。”他点头。
她拉着倪清月转身，表面云淡风轻，只有倪清月知道，自己和她拉着的那只手已经快被她捏碎。
雨幕里，苏佳忆撑着那把从他手中接过的雨伞，手紧紧握着黑色的伞把，眼前都是他好看的眉眼。
“你说，”雨声不小，倪清月不得不提高音量，“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不知道。”她咬了下嘴唇，声音闷闷的。
倪清月拉着她跳过水坑，她看着一个接一个雨点奋不顾身投入大地的怀抱，忍不住，转头看了眼明亮的教学楼，满天乌云里，她好像看到了月亮。
-
第二天一早，路过（6）班时，苏佳忆像小偷一样飞快溜走，若无其事回到班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见她来，倪清月坏笑着凑过去：“伞还了没？”
昨晚分别时，她故意把伞留给了苏佳忆，还握紧拳头和她说加油。
苏佳忆转身从书包里抽出那把伞，折叠整齐，干干净净。
“一会陪我一起吧。”她说。
倪清月摇头：“我还要学习呢。”
苏佳忆轻推了她一下：“我说下课。”
“下课我也学习。”倪清月笑嘻嘻的。
苏佳忆：“不去拉倒。”
倪清月急起来：“你就不能求求我？”
“求你。”她配合。
“那就勉强陪你吧。”倪清月满足地笑起来。
下了早自习，倪清月比她还着急，拉着她就往外跑。
“找你班苏寒。”倪清月拽住从他班里出来的同学，单刀直入。
“苏寒？”那人回头往班里看了眼，“他刚出去了，你们有事？”
“没事。”苏佳忆拉紧倪清月又回到教室。
他不在，她反而开心起来。
毕竟还有借口和他见面。
中午在学校附近吃过午饭，回班级的路上，倪清月一蹦一跳地上着楼梯，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爸说期中考试之后给我买手机。”倪清月的雀跃写在脸上。
“真的？到时候给我看看。”苏佳忆手扶着她，“你小心点。”
她不听，依旧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蹦：“那肯定，我的就是你的。”
突然，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扭头，却重心不稳向前倒去。
一双手稳稳抓住了她。
她忙借力站稳，回头正准备道谢，看到的是个子高高的许蓦。
从他身后的窗子洒进来金黄色的阳光，照在他短短的刺猬一样的头发上，像给他镶了一层金边。
“上楼梯也能摔倒？”许蓦笑着。
“那不还是因为你拍我？”她回嘴。
苏佳忆也转过身，几乎同时，苏寒抱着篮球拐过来，手腕上戴着白色护腕。
他走到许蓦身边，自然地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
倪清月也看到他，手肘狂捣苏佳忆。
许蓦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微蹙了下眉，在心里猜想着。
“嗨，”苏寒冲她们笑，“苏…苏佳忆，倪清月？”
他语气带着不确定，脸上却没有一丝怕冒犯的神情。
看到苏佳忆点头，他转头面向许蓦，说：“你刚那球打得还不错。”
“那是还不错？”许蓦拨掉他的手，“我练了好久。”
“照我差点。”
苏佳忆看着他们互相调侃，心里紧张得不行，假装漫不经心看着窗户，实际上一直用余光瞄着苏寒的一举一动，他咧开嘴，她就莫名其妙也想笑。
正聊着，预备铃打响。
苏寒一顿：“第一节课我们班主任的。”
然后把篮球塞到许蓦怀里，迈开步跑起来。
苏佳忆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那把伞，什么也没说。
“快回去吧，”许蓦也向上走了几步，冲倪清月笑着，“不会让你摔倒的。”
回到座位上坐下，倪清月才回过神，按着胸口，里面像有雷霆万钧。
关于许蓦，当初被她深埋在心里的那些不一样的感觉破土而出，他一次又一次温柔有力的话语像肥料，把那点小小苗头培养出一朵花。
花的名字，叫喜欢。
她扭过头，冲苏佳忆眯起眼睛笑：“我和他是不是挺配的？”
放学时，苏佳忆早早跑出去，在他班级门口等待。
他背着书包和朋友一起出来时，她迎上去，像是害怕被他看穿心思一样，抬起那把伞。
“谢谢。”她有些不敢直视他。
苏寒接过，语气轻松：“谢什么，许蓦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看了眼伞，轻轻笑着：“叠得真好，我一直都不太会叠。”
苏佳忆听得出这是礼貌的客套，便也笑着回礼：“没有，我也不太会。”
他点点头，和朋友一起往前走了点，侧头对她说：“拜拜，苏佳忆。”
语气轻快。
“拜拜，”她望着他人群中若隐若现的背影，“苏寒。”
-
学校离家不近，食堂菜品又太单一，苏佳忆和倪清月的午饭从来都是在学校附近的饭馆解决。
这天也不例外，倪清月吵了好久要吃拉面，两人便来了。
两碗面刚端上来，就有一个女生站在两人桌前。
“佳忆，这么巧。”
倪清月抬头看，是个皮肤小麦色的女孩，头发梳个干净利落的马尾，不见外地笑着坐下。
这个人她认识，叫秦怡，是苏佳忆以前的同学，偶尔她们在走廊遇到，也会匆匆打个招呼。
“一起吃吧。”苏佳忆递给她一双筷子。
“你们先吃，我的面应该也快了。”她接过筷子，用纸巾细细擦拭。
“你有洁癖？”倪清月好奇。
“外面的筷子很脏的。”她一本正经。
苏佳忆和倪清月不约而同看了眼自己手里捏着的筷子，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没一会，秦怡的面也上了，三人低头吃面，一时间这桌的安静和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
忽地，苏佳忆抬起头。
另外两人被她动作弄得有些奇怪，用询问的眼神看她。
“你和苏寒…是一个班的吧？”
倪清月瞬间想起，秦怡和苏寒确实是一个班的。
秦怡叼着着筷子，眼神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点了点头，问：“你喜欢他？”
苏佳忆干干地笑了下。
“这么多女生喜欢他啊。”秦怡表情有些不屑，拿了个勺子，舀起面汤喝。
“外面的勺子不脏吗？”倪清月翻了个白眼。
秦怡尴尬地放下勺子，说：“别喜欢他了，没机会的。”
苏佳忆不解。
“他有喜欢的女生，在一高。”
倪清月手伸到桌子下面，轻拍了拍苏佳忆的腿，算是安慰。
“那个女生…”苏佳忆想问，又不知道问什么。
“很漂亮？”倪清月问。
“不知道，但肯定比你我都漂亮。”秦怡拿纸巾擦了擦嘴，“你们可别告诉别人，我们关系好，我才和你们说的。”
苏佳忆没说话，沉默着，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又夹断，变成两段的面条落入汤里之后又夹起一根，重复之前的动作。
末了，秦怡补充：“听说他今晚好像要去一高找那个女生。”
吃过饭，三人一起慢慢悠悠往学校走。
尽管倪清月极力开着各种玩笑，三人间气氛还是一直怪怪的。
这种怪一直持续到在路口遇到苏寒。
“你们怎么从那面过来？”苏寒自然地和她们打招呼。
距离借雨伞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段时间里他们说朋友又算不上，见面也会礼貌官方地打招呼，他一直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好像人生每一面都体面。
“吃饭啊。”苏佳忆也自若地和他说话，毕竟这一个月里，类似的毫无营养的浮于表面的对话发生过无数次。
“还是你们会吃。”他说着一如既往的场面话。
“没有。”苏佳忆也体面地谦虚。
他笑着，冲她们挥挥手：“先撤了。”
可刚走出去没几步，他就被一个穿着高一校服的女生拦下。
她们也停下。
她小声做着自我介绍，脸红红的。
“有事吗？”他坦荡地问。
“学长，我喜欢你，我能和你谈恋爱吗？”
“我去。”倪清月张大嘴巴，苏佳忆也惊叹于她的勇敢。
秦怡却不屑地笑了一声，在苏佳忆耳边说：“看着吧。”
“不能，”他表情平淡，“我不喜欢你。”
女孩有些着急：“我们也可以先做朋友。”
“我不缺朋友。”他淡淡地。
女孩跑开后，秦怡咂舌，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他就这样，对喜欢他的人一点不留情面，所以你要是喜欢他可别表白。”
“像他会做出来的事。”苏佳忆盯着他的身影。
“没有啊，”秦怡也看着他，“苏寒平时都很有礼貌，哪怕对陌生人。”
他的礼貌就是冷漠。
苏佳忆点点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