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复一春。
柳枝再抽新条,垂悬在洛阳郊外某条不知名的小溪上,清冽的泉水溅在细长的叶片之上,愈发苍翠欲滴。
白居易推开茅屋的木门,见刘禹锡望着窗外的柳树发呆,不禁微微好笑:&34;梦得,周六来探望你了,你怎么也不出来一下?&34;
&34;刚刚看见那小子了。&34;刘禹锡道,&34;我一把老骨头,走不动了,让他先在外边休息会吧。&34;
白居易便向门外挥了挥手,隐约有一个人影离开。他回过头,见刘禹锡还没有挪开视线的样子,便合上了门,自顾自坐到了他面前,笑道:
&34;梦得,可是有诗性了?&34;
他顺着胡须道:&34;素闻梦得甚爱春景,想来是真。&34;
话音落下,他对面那人却仍望着窗外出神。
白居易似是习惯了,也不打断。
也不知多久,刘禹锡收回了目光,捧着杯抿了一口淡茶,悠悠道:
&34;年复一年,春景无甚新奇,但因惜柳罢了。&34;
贞元九年的春,柳枝也是同样的新绿。只是那时,刘禹锡身旁的柳树,不在洛阳,而在长安的河道旁边。
和柳树相映相衬的,还有个如柳叶一般的人。
三十几名登科的进士,身着同色的宽袖袍,年纪有老有少,可他却能一眼辨出站在最边缘的那位。
他一头墨发,年纪似还尚轻,背影纤瘦淡雅,仿若柳叶吹拂,一股卓尔不群之气。
刘禹锡忍不住向他身后挪了几步。
一段不近不远的行程,大雁塔便耸然矗立于眼前。几十个才子快步蜂拥而上,皆欲争到迎东,亦或朝长安城方向的红柱题诗,意取仕途旭日东升、欣欣向荣之义。
甚至一个朝向极好的柱子,会题上四五首字迹。
刚及弱冠几年便已成进士的刘禹锡,秉着晚辈的谦让精神,将风水宝地都留给了考了半辈子的老顽固。他自己则绕着塔瞎转悠,想等人潮过了再随便留几撇墨水。
这一转悠,又见着了刚刚的那和他同样年轻的人。那人正站在一个朝西最角落的红柱前,双目凝神,一笔一画地撰写长诗。
刘禹锡轻手轻脚地靠近,微微踮脚,侧着脑勺观望他的墨宝。
这字迹笔锋尖锐,苍劲有力,恢弘大气却不失灵秀清雅,却是令观看者自愧不如。
瞄着瞄着,他的眼珠就滑倒了落款上。
柳宗元。
名字倒也取的不错。
兴许是看太入迷了,刘禹锡没意识到自己一直不断地靠近,惹得柳宗元背后一阵凉意,不禁疑惑地捧着砚台转身,却和他撞了个满怀。
两人皆被撞得往后一退,刘禹锡差点摔下台阶,柳宗元的后脑勺则磕到了墙,手里的砚摔到地上,墨水撒了一地。
一阵沉默。
刘禹锡好容易站稳脚跟,赶紧把砚台捡起,胡乱塞到对方手上,尴尬笑道:&34;那个……柳兄,不好意思哈,在下姓刘,名禹锡,字梦得,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幸会幸会。(bushi”
…
他仔细瞧了瞧眼前人,长着一副秀气少年模样,虽然此时的面容有些难堪,却抵不住眉目下咄咄逼人的寒芒。
而柳宗元似还沉浸在脑壳的剧痛中,手捂着头,没有立即反应。刘禹锡却往他身后一瞥,顿时瞪大了眼睛:&34;柳兄,你背后……&34;
这下柳宗元是彻底醒了。
他倏地转身,红柱上已经一片狼籍一﹣看不出原来的字迹了。未干的墨水糊成一团,一半粘在墙上,一半则印在了他青绿色的披肩上。
刘禹锡听到了手指骨节作响的声音。
他赶紧退了一步,见柳宗元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径直离开。
&34;诶,柳兄,你的砚台……&34;柳宗元没理他,经过他身侧时,左肩狠狠地顶了一下他,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刘禹锡倒退了几步,回头望去,那人早就没影了。
&34;什么人啊……&34;
刘禹锡走到大雁塔之下,也没再看见他。心下疑惑,便随处扯了个老进士询问:&34;这位前辈,可曾见过柳兄?&34;
&34;柳?&34;老进士道,&34;姓柳名宗元的那位?&34;&34;正是。&34;
&34;未曾得见。&34;老进士摸着胡须叹道,&34;唉,柳……河东柳氏。年轻人,看你衣饰不甚奢华,便听老夫一句劝,他呀,可是个官家人,和咱们这些寒窗苦读穷书生,不可相提并论。&34;
不可相提并论。
刘禹锡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这么觉得。
一个是出生于名门世家,嘴里含金汤匙的;另一个虽不算完全布衣平民,祖上却也只有小官僚。
刘禹锡有时觉得,自己除了拿汉朝中山靖王刘胜挂个名号,也没有其它东西可说了。
可柳宗元不同。
&34;但到头来,梦得你还不是傍上人家了。&34;白居易戏谑道。
&34;乐天莫要打趣我。&34;
再相见,已是十年之后了。
彼时刘禹锡也才刚回京一年多,那次在王叔文的家宴上,他差点没有认出那个大雁塔下瘦削的年轻人。
十年的岁月,柳宗元已经不像初见时那般青涩莽撞,面部的轮廓显得更为成熟稳重。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股如幽兰般的清冷。
&34;子厚来了!快快请坐。&34;王叔文客气地请他入席,&34;子厚一路舟车劳顿,刚入长安便光临寒舍,实实令老夫愧疚难当啊。&34;
&34;王大人言重了。&34;柳宗元礼貌地迎合一句,刚坐下,便又对上坐于他正对面刘禹锡的目光。
刘禹锡夹菜的手一顿,明显感到对方的眼皮也跳了几下。
突然,王叔文恍然,对着在座的人道:&34;对了子厚,还没同你介绍,坐座这位是韩大人,右座这位是韦大人,还有这位是刘大人……&34;
刘禹锡尴尬地笑笑,迫不得已把个人简介又念叨了一遍,颔首道:&34;在下刘禹锡,字梦得,幸会幸会。&34;
柳宗元嘴角一僵,作揖:
&34;柳宗元,柳子厚,幸会刘大人。&34;
刘禹锡这才有空注意到柳宗元的神色,除了那点尴尬,更多的还是不卑不亢,嘴角绷着,连客套的假笑都懒得施舍。
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亲近感,刘禹锡朗声笑道:&34;柳大人之样貌,堪称&39;芒寒色正&39;四字。&34;
柳宗元没有回答,倒是王叔文附和了一句:&34;刘大人不愧为文学高人,这用词乃是极为准确。子厚素日不喜嬉笑,刘大人也别多见怪。&34;
&34;哪里哪里。&34;刘禹锡道,&34;柳大人如此风骨,我挺敬佩的。&34;
饭桌上,刘禹锡才慢慢了解到,柳宗元是刚刚从外地被调任回来的,明日便要去御史台工作,与自己恰好是同僚。
&34;哦?子厚也即将就任监察御史吗?&34;王叔文笑着捋了捋胡须,&34;那可真是巧了,刘大人也在御史台。你们两年纪相仿,又是同僚,当真是有缘啊!&34;
说罢,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留下柳宗元和刘禹锡面面相觑。
全场的人升起一阵凉意。
&34;有缘,刘某确实与柳大人有缘。&34;刘禹锡率先打破了僵局,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是啊,不仅如此,他们还是同年登第呢。
&34;既然如此,刘某就先敬柳大人一杯。&34;他加满杯中酒,双手端起,一口饮下,&34;望今后柳大人多多包涵在下。&34;
&34;刘大人言重了。&34;柳宗元不疾不徐道。孽缘。
他如是想着。
第二天,刘禹锡果然看到了穿着公服来御史台的柳宗元。
很奇怪,他这人总有种特殊的气质,连那古板、沉闷的红棕袍官服都盖不住。
刘禹锡不禁多瞧了几眼。
柳宗元注意到他的目光,却是浑身一阵恶寒,刻意向他远离了一寸。
不知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件事对他伤害太大,柳宗元每次碰着刘禹锡都要绕着他走,特别是手上抱着官府公文的时候。假如不得不经过他身侧,那么一定会观察一下四周有没有容易磕到头的物什。
刘禹锡简直哭笑不得。
&34;子厚一直待你如此?&34;白居易疑惑道。
&34;自然不是。&34;刘禹锡露出无奈的神色,&34;那时我实在是良心不安,就赔了他一件差不多款式的青衣,这事才消停。&34;
&34;真是难为你了梦得。&34;白居易笑道。
那天着实让柳宗元吓了一跳。
临近深夜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他迷迷糊糊地起身走到门口,恍惚间打开了大门,迎面的却是一个扛着绿油油的大衣,满脸傻笑的男人。
刘禹锡把大衣塞到柳宗元手里,嬉皮笑脸地道:&34;十年前欠你的,现在可算还清了吧?&34;
柳宗元愣了一下,突然有一黑物从衣服间滑落,他捡起来一看,却是十年前他落在刘禹锡手上的石砚。
石砚除了几个角有磨损,都非常完好,甚至干净的发亮,不难看出是经人精心照顾的。
再抬头,他又对上刘禹锡小心翼翼的眼神,嘴巴一个没忍住,竟是噗呲笑了出来。
那件事之后,刘禹锡就经常去围追堵截柳宗元。或者是讨论公文,或者是请教书法与诗词歌赋,他总有借口能令对方哑口无言。
时间久了他发现,柳宗元其实是个很慢热的人。
逗他一两次,他不理;多逗他几次,也还是能笑一笑的。
从前刘禹锡总觉得他身为名门贵公子,总是要比他们略高一筹。但在御史台的时间久了,他却发现,那时的柳宗元和每个刚踏入官场不久的年轻人一样,带着些迷茫和无所适从。
有点意思。
刘禹锡当时这么觉得。
这样一来二往,柳宗元倒也习惯了,两人也都慢慢发现,不管是在文学或政见上,他们的见解总能不约而同的吻合。
凡志同道合者,无论差异有多悬殊,总能走在一条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