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初遇
1999年秋,南方沿海地区,s市。
夜深人静,凉风习习,一辆首都牌照的黑色轿车静静地靠边停在郊区国道上。
车门轻轻一响,惊跑了马路牙子下的黄大仙。再瞧回去,一个十八九岁的高个少年长腿一迈,几步走到驾驶座一侧的路边。
牛仔裤、黑皮衣、金链子,外加一头可以扎揪的黄毛,照搬的古惑仔造型,异常扎眼。
司机正津津有味地听电台主持人讲解新版人民币的防伪知识,听见动静,他转身看了眼,问道:“小宇,干嘛去?”
“反正拖车的一时半会到不了,我下车解个馋,别熏着您了。”廖宇从裤兜掏出一包未开封的烟,麻溜地打开、夹出一根来。
“不怕你父亲的戒尺了?”
廖宇微微俯身探向车内,冲着司机嬉皮笑脸:“郑叔,您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臭小子,郑迎战心里嘀咕一句便不再管他,紧接着随手摇下车窗透透气。廖宇脚踩在路牙石,歪着头,一手挡风、一手点火,很快便吞云吐雾起来。
这是一条新修的公路,路两侧还预留着用来安装路灯的一排坑洞,路两侧是一片已经搬空的拆迁房,一扇扇门窗黑得像个无底洞。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廖宇对着眼前的景象吐了个烟圈。
艹,怪瘆得慌的。
不过,今天的月亮可真白啊,比老廖同志的手铐还圆。
这时,车里的广播开始播放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郑迎战不知不觉跟着哼了起来。廖宇听见曲子,凑近车窗:“郑叔,声音调大点。”
郑迎战惊讶,但也照做:“你还喜欢听邓丽君?”
“不是,是我妈,她生前最喜欢这首歌了。”
温柔的女声、积极的曲调从车窗传出、四散开来,不远处的一双耳朵意外听见了它。
廖宇是从左后方下的车,下车后又想着进点新鲜空气,便直接让车门半敞着。夜色掩盖下,鬼祟的身影从公路另一侧悄悄接近、躲在了树墩后面。离得老远他就看见后排座位上的东西。
他壮起胆,利索地跨过马路牙子、靠近车尾。在歌声的遮掩下,他蹲到了车轮旁。那是两个方方正正的镶着金边的中式高档提篮,盒盖上贴着标签,红底黑字印着“陈蜜斋”三个小篆。
小贼不知道那三个蚯蚓似的字怎么念,但他知道这个标签是卖什么的。他悄悄拽住提篮上的一根绳子,轻轻拖动……就在提篮即将掉出车外时,他伸手去接,然而,这东西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很多——
“砰——”
什么声音!郑迎战一惊,他回头的同时,就听见廖宇冲着车后大喝道:“喂小孩!你干什么呢!”
郑迎战定睛一看,是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正惊慌失措地盯着自己。下一秒男孩瞬间回神,他抱起掉落在地的提篮,撒腿就跑。
是个惯犯啊,郑迎战想。
“我x你大爷的,”廖宇把烟头一扔,甩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偷到老子头上了!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听到没有!”
伴着歌声,廖宇风似地追了出去。月色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越跑越远。郑迎战急忙锁好车,跟了上去。下了国道就是土路,坑坑洼洼、有实有虚。他深一脚浅一脚,远远看见两人跑进待拆的居民区,消失不见了。
男孩动作灵活,再加上对环境熟悉,因此始终遥遥领先。拐过几个弯之后,廖宇站在小孩消失的岔口,叉着腰喘着气,无计可施。
他奶奶的,老子丢得起东西,丢不起这人!
他就近转了一圈发现,别说住家户了,就是些窗户框子、门板栅栏之类的,能扒的都让人给扒走了,除了几名流浪汉和乞丐,压根就没有小孩的身影。他又恼又没辙,抬脚就踢飞了一块小石头。
“砰——”
“喵——”
石头准确无误地打翻了一只小碗,吓跑了正在进食的流浪猫。那只肥花猫纵身一跃,跳上矮墙,跑了。猫食洒了大半,缺了一角的破碗在石板上“咕噜——咕噜——”转了两三圈才回正。刚往回走了两步的廖宇突然眼睛一亮——
碗?
这里有人喂猫?
这种地方,什么人会有闲情逸致喂猫?
他停住,开始在四周观察。很快,他捕捉到一个微弱的光点,走近了发现,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窗户。废弃的集装箱,被人掏了两个洞,大的是门,小的是窗。只是位置很隐蔽,被树挡着,天又黑,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发现。强烈的直觉下,他一脚踹开了薄薄的木板门——
屋内阴暗湿冷,像个杂乱的小仓库。其中一半的面积堆积着木头、塑料板等废材,另一半只有一张用砖块、木板垒起来的“床”。墙边,一根蜡烛羸弱地燃着,靠着暗黄的光线,廖宇一眼就看到了小贼。小贼灰头土脸,正背对墙角缩在床上,满是敌意地注视着不速之客。
“你不是挺能跑吗?”廖宇踱进屋里,得意道,“再跑个试试?”
小孩眼神凶狠却不吱声,稚嫩的不服气的模样令廖宇心生恶趣味。他顺手从杂物中抽出一根木条,一边在手中掂量着一边模仿古惑仔吓唬道:“小鬼,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先揍你一顿,再把你送进派出所,以后你就别想出来了。”
“东西我都吃了!”小孩耍无赖。
其实廖宇压根就无所谓能不能拿回东西,反正车上还有一个,重点是要出口气,“好,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你这种小孩要是没人管,以后就是社会毒瘤,跟我走!”
话音未落,他一把揪住男孩的衣领往外拽。
男孩慌了,情急之下瞄准近在眼前的大手,狠狠咬了下去。
“啊——我艹!松开、松开!”
男孩几乎是把浑身的蛮劲都用在了牙口上,廖宇甩了好几下,最后捏住男孩的下颌才彻底摆脱。
场面一度很混乱,廖宇没发现上衣口袋里的某样东西滑落了,细微的落地声无人听见。
廖宇低头一看,好家伙,虎口一排牙印,都咬出血了。再抬头一看,男孩又缩回了床角。
“奶奶的,今天不把你关进去,老子姓倒着写!”廖宇气急败坏,三两下便将男孩两只胳膊别到身后,“知道监狱里什么样吗?又黑又冷,还爬满了虫子,还有很多老鼠……”
“哇——”
突如其来一道哭声,把吓得廖宇一激灵。
不是眼前的男孩。
哭声充满稚气,完全就是扯着嗓子在嚎。墙角处,被子小小地起伏着,紧接着一个小脑袋露了出来。
怎么还有一个!廖宇愣了,他突然想起,刚才男孩缩在墙角的样子,确实是像在藏住什么。这是个干巴瘦的丫头,年纪更小一点,扎着两个歪七扭八的羊角辫,本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再加上一双泪眼,看起来更是可怜得很。对付这样的娃娃,廖宇毫无头绪。
“哇——哇——不抓哥哥——”
“小宇!”就在廖宇一筹莫展时,郑迎战及时赶到屋内,“怎么回事?我大老远就听见小孩子哭了,出门前你可是跟你爸保证过不惹事的。”
“我没干什么,这小孩跟狗一样,看把我咬的!”廖宇辩解着,又回头一看——两个小孩,一个被自己擒拿,一个在嚎啕大哭,自己确实像个胡作非为的坏人。于是他果断松手,不受钳制的男孩一溜烟爬回床上,将女孩护在身后,回了一句:“你才是狗!”
——而且不像好人,当然这一句他没敢说。
“嘿,欠揍是不是?你给我过来!”廖宇刚要上前,却被郑迎战拦住了。
郑迎战走近蹲下,平视男孩,问:“我们不是坏人,你拿了我们的东西,我们总得讨回来是不是?”
男孩不说话,女孩还在低声抽噎,郑迎战又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男孩犹豫一下,开口:“她是我妹妹。”
“这里……是你们住的地方?”
男孩点了点头。
廖宇有些意外,原来不是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也能算住处?
“没有大人照顾你们吗?”
“外公跟我们住在一起,他一会就回来了。”
“那么,”郑迎战心平气和地问,“你为什么要偷我们的东西?”
“你们有车,肯定是有钱人,少一点吃的也无所谓。”话刚落,男孩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合着我们活该是吧?”廖宇插了一句,语气却不由地降了几分。
男孩脸上蹭了不少灰,光线又暗,令人看不清长相,唯独一双眸子却清亮得很,一口普通话也不带任何口音。郑迎战突然想到,这样的孩子若是出身富贵,哪怕是小康,也会手握光明的未来,而不是半夜在路边偷吃的。
只是天命不公……
他起身对廖宇说:“我看就算了吧,刚刚我下车的时候,看到拖车已经来了,我们得抓紧回去。”
廖宇甩了甩还在泛疼的手,想了片刻,说:“行,郑叔,听您的,算了就算了。”
随即他又问男孩:“小孩,你几岁了?”
“……九岁。”
“叫什么名字?”
“木源。”
惦记赶路的廖宇也懒得再问是哪两个字:“以后不能再当小偷了知不知道?好好学习,长大了你也能成为有车的有钱人。”
木源点了点头。
“行了,郑叔,走吧。”
二人离开,一切恢复如初。门外依旧是人去楼空的冷清与破败,只有月光还愿光顾。舍弃是暂时的,大刀阔斧的建造很快就会到来,房屋树木被推平,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楼宇。
木源不知道,他的人生也即将铲平重建。
“哥哥,我们还没找到外公呢。”木愉吃着点心问道。
“很快就能找到了,吃吧,吃饱了睡个好觉。”
哄睡了妹妹,木源才开始填自己的肚子。他拆开一个小包,里面是一盒美得不可方物的莲花酥,层层花瓣薄如蝉翼,清香扑鼻。他拿出一个,几口下肚。随后他细心收起余下的点心,小猫一样钻进床底将其藏好。退出来时,木源感到左脚碰到了什么东西。爬出来低头一看,砖块边躺着一条细细的银链,缠在折起来的花纸上,链子末端还挂着一个银质吊坠。
绽放的玫瑰,比硬币大一圈,花瓣纹路立体又细腻,时光给它增添了一种柔和与沉稳并存的气质。木源用拇指在吊坠侧面轻轻一用力,白玫瑰像小盒盖一样翻开,露出里面的照片。照片和装嵌它的小相盒一样,是个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那女子容貌端庄大方,恬静的笑容永远定格着,乌溜溜的眼眸温柔而又清丽。
两张粉色的花纸被展平,上面印着数字“100”。木源认得这个东西,它是最新版的人民币,报纸上登过。
是刚刚那个人的!他笃定地想,随后他看了眼熟睡的妹妹,轻轻关上门,一路小跑,又回到公路上。
只是,早已空无一人。
集装箱小屋内,从门缝吹进来的夜风将幼小的烛火撩拨得忽长忽短。受尽摆弄的火苗猛地窜高,触到了悬挂的毛巾。它一寸一寸蔓延着、壮大着,终于成为一场熊熊大火,肆无忌惮地灼烧一切、吞噬一切。
火光映红了一片天地,炙热的空气和狂乱的火舌令力薄的施救者不敢靠近。第二天,这里只剩下一片焦炭般的废墟和乌黑的钢铁残骸。
听围观者说,没有尸体,那对兄妹失踪了。
时间逐年翻篇,廖宇的人生逐渐丰厚。多年以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竟是从这里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