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长沙·捌
——想那么多,活得不累吗?
壹
“解家的那个小少爷,从西洋回来了!”
“嘁,崇洋媚外的家伙,亏解家还算是大家族!”
“得了吧你哟!不就是自己去海军学院的资格被那谁谁挤了吗?别吃不找葡萄说葡萄酸!”
“老子去都去不了,说说怎么了啊?怎么啦?反正那些家伙,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解九坐在屋里头,解家这几天被翻新过,自从解九留学归来之后屋子里的摆设都渐渐成了中西合璧的味道。
解九盘算着时间,想着应该找个时间去见张启山一面,把一些事情谈妥了才行。
好说歹说,他解九是解家现在,唯一的当家人了。
贰
解九的家庭比较奇怪。
也不是说家庭不和睦,只是说家庭的气氛很奇怪。
母亲是嫁过来的,按照更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联姻,但是不久之后婆家那边就倒了,说来也是无权无势,但解九的父亲并没有再娶,甚至每天晚上都是回家住的,这在当时候也算得上是个新鲜事儿了——哪个有点钱的男人愿意守着家里那张看了千百次还日渐枯黄的老脸温柔如初啊?
但是你要说这俩人恩爱,好像也不恩爱,父亲虽然天天回家,但是当解九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分房睡了,母亲起先看起来还有点不满意,但最后也就这样了。
两个人见面也是淡淡地打招呼,甚至还不如一个刚认识的朋友活络。
除非是必要的宴请,否则夫妻二人绝不同时出现。
就连晚餐,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一家人也是错开来吃,等到解九上了学堂之后,晚餐甚至分成三次,母亲也不曾等解九回来常常是自己就吃掉了,而等父亲回来通常是宵夜或者一杯醒酒茶。
小时候解九还是怨恨过父母,觉得别人有的父爱母爱啊自己完全都没有体会得到,而母亲的那副样子更像是厌恶着这个家庭将她囚禁起来了一样。
但是等解九去了英国,晚上一个人睡在陌生的房间讲着不熟练的口语,看着和自己长得完全不一样的人的时候,忽然就想到那些年来母亲一个人坐在一楼的饭厅看着大圆桌周围站着仆人,却没有一个敢走上前来,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吃维持着高雅的姿态的时候,看见屋子里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样子的时候,心里一定很不好过。
就这么想着,好像也不是特别怨恨母亲了。
再大了一点,解九知道了家族的责任和联姻到底是个什么事儿之后,就觉得母亲那时候大概根本就不爱父亲,她自始至终都想逃出去,但是因为自己她不得不得把自己拴在这儿,所以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大概爱着却又恨着的吧?
就这么有一天解九无意中提了一下这件事儿,那时候吴老狗被霍仙姑弄得正烦,听了就随口说你怎么不说其实你父亲是被你母亲拴着了呢?
然后解九就一愣。
吴老狗就接着说你想啊,指不定是你母亲深爱着你父亲但是你父亲不爱你母亲,然后你母亲抓着了你父亲的把柄,你父亲不得不娶她不得不对她好,但是不爱就是不爱再怎么装也装不出来,所以就借着工作的借口跑出去,他对你是喜爱但又不想见到,喜爱是因为你到底是他儿子,不想见是因为生你的女人他不爱甚至讨厌;而你母亲呢,在这样的压力下过了几年就累了,但又不甘心放手,一面希望着你在家所以你父亲能回来,可是你父亲不回来的时候她又觉得你没用所以不爱,而另一面当初的爱耗光了却又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被抢走,所以就成了这么个局面。
解九说老五你可以啊,去当个作家算了啊想象力这么丰富。
吴老狗呸了一声你诚心损我是吧?然后说这事儿是真的,他今早上去茶馆的时候听见一女人大哭大闹,最后俩人还是分了。
解九说没想到你也会去茶馆。
吴老狗就说你这个性真讨人厌。
也不是生来就是这样的个性,留学那几年正是列强侵略的正欢时候,那些白人都看不起中国人,逮着就骂,但是不敢打,因为说是怕中国功夫。
但是别人又不是生下来就为了给你骂的不是?谁甘心一家伙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就因为投了个好胎就能对自己指手画脚呼来喝去呢?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忍着,就那么忍着,就跟在陈皮阿四手下的徒弟一样,明明被骂的没点根据但宁可忍着想着以后出人头地了再报复。
叁
后来回到长沙城,看到父亲一脸肃穆的样子,母亲已经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只是留了一句话说她受不了了就走了,也许是回婆家,但是婆家养不起她了。
父亲看起来有点伤心,但是好像又有点开心,看到解九回来就说解家这个担子就交给你了,然后抱了一下解九就走了,说是要完成少年时的愿望,云游四方。
真的当上家主就发现父亲那么忙真的是有道理,一大家子要养活道上的活儿要挑着接手上的货要打通渠道出去城里的几个家族不能惹有应酬必须去看到几个大胆的姑娘还得小心应付着,有时候甚至手下的人闹起来真的闹上来还得去调解。
就想着说这他妈那是家主啊,整一勤杂工。
那些重要的决定都是自己做,没人能帮你,有些事儿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死了人怪的是你有了功那是你应该,反正错的都是你对的是因为你本来就该有这个能力。
好像天生就该被人怨。
再后来就碰到一文盲,还文盲得特有水平,再加上这文盲还有点势力,有时候一时兴起就能拽着解九带着齐铁嘴去下斗,解九也就乐的清闲。
但是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放不下那副担子。
担子越重走的也就越小心,越来越小心如履薄冰,逼得他快疯了——你他妈来试试看,这他妈就像你家里让你去考英语六级好不容易过了松口气吧,又逼着你学高数说下月中就考过不了,你就等着没饭吃吧——考试还好,起码有个盼头,可是在这儿当家主除非你死了才能放下,不然就一直挂念着,哪怕换了你儿子当家主,你也的挂着怕你儿子出事。
就像是过隧道,走了一辈子都到不了头,你想着不走了,死了算了。然后你倒下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么一小点儿光在前头了。
但是就是走不到。
吴老狗经常说解九爷你他妈的活得真累,我看着都累。
齐铁嘴就附和着说你有必要么啊解九,想那么多小心哪天就把自己绕进去再也出不来喽!
解九就摊手说性格就这样没办法。
齐铁嘴就说我呸你性格就这样,我算命的我还不知道啊?你真当我是骗钱的啊?
常想着说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就好了,那就解放了,起码不像现在这么累,但是想着万一出事儿了那更累,想这想着就觉得唉还是算了别出事儿比较好。
说到底还是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又不是张启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送自己最好的兄弟上战场死了也只是带回来一挂饰然后该干嘛就干嘛随便下头议论。
但是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图个名声么?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的一般都是神仙,要不就是疯子。谁能不在乎这玩意儿啊,谁能看着别人造谣说自己怎么怎么就是个坏人的时候不生气啊,谁能听见别人在大庭广众下表扬自己的时候不开心啊,他解九肯定不是疯子但也不是圣人,最多就是个精明点的生意人啊。
侵华战争爆发后,解九就好像找到宣泄点了,不要命的捐钱捐装备,觉得把家里头都捐完了自己就乐得一身轻,但等出现赤字的时候就又觉得自己不能把祖业给毁了。
长沙沦陷之后,解九跟着拿了刀去砍,砍着砍着就理解了那些杀人狂啊怎么那么爱杀人,真的是觉得就解脱了,但是杀完之后有恐慌因为怕死,就是他妈的矛盾。
解九就坐镇本家分散十三个心腹出去游走,打探消息,一环扣一环也不知道有多少日本鬼子在攻城的时候活下来了,结果在这时候被阴死了。
所谓阴沟里翻船。
有时候解九坐在楼上,楼下的伙计就在砍人一脸血,解九看着那伙计就想起平日里那伙计根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家伙,对小动物有种莫名的热爱还是以素食主义者,现在杀人也是不眨眼大喊着痛快。解九就觉着这真是矛盾。
吴老狗听了之后,翻了个白眼说他妈谁不矛盾啊,谁能因为家里头有老婆就不看漂亮的姑娘啦?然后,跟在后头的解九的表妹就笑着说,你要看谁啊?
吴老狗就躲了躲说我看你哥。
他表妹就真的扑哧笑出来了。
解九生日那天收到一份礼,是他云游四方的父亲送来的,当时收到的时候就想看来自己的算计还是有那么点遗传的,因为看样子自己老爹计算能力也很好。
没别的,就那么一句话,生日快乐。
解九八岁留学之后时隔十余年的再一次听到第一次的生日快乐。
他们几个小辈不过生日,吴老狗是嫌麻烦,霍仙姑是因为过生日还得请七请八也许还得供那些公子哥欣赏调戏也不愿意过,齐铁嘴更干脆压根就不清楚,就这么着解九也就懒得过了。
当时就觉得那么多年的怨恨啊,什么都没了,因为他俩其实都还是喜欢自己的,只是因为太多其他的因素没办法表现出来而已。
说到底其实就是太在乎了。
肆
“老子去都去不了,说说怎么了啊?怎么啦?反正那些家伙,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你他妈说谁呢啊?!自己去不了自己没本事怪别人做什么啊?别扯我们家爷!”
“怎么你家爷是黄花闺女啊说不得还是怎么着啊?!”
“他妈我们家爷留学归来能捐枪捐炮养活我们这帮子伙计,你他妈你留学归来做啥?更好上女人啊?要不要脸哟!”
“你他妈的……”
“哟要打人啊,来啊来啊你家爷爷我这几天都没碰斗手痒的很咧!”
无意间看到自家伙计和别人的争吵,最后洋洋得意的把别人气跑,看到解九的时候一瞪眼挠挠脑袋特不好意思地喊了声爷。
解九笑着说和那些人争论做什么,我们干我们随便人家怎么议论就是了。
伙计挠挠头说我们这些下人是随便啦,但是爷你明明做了这么多那些家伙凭啥子说三道四啊?要是个娘们最多是没见识,换了是个男人我就不爽了啊!
然后偷偷看着解九说爷您名声好我们名声也好不是,那些姑娘也喜欢跟着我们出走咧!
结果解九就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直接的表扬过,虽然心底里期盼但是真有人这么说反而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但是还是很开心很开心,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啊也是有了回报——就理解那些和自己一样的人是怎么撑下去的,因为那些下人期盼的眼神啊,那么信任着自己,就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出错才是。
不知道佛爷手下的兵,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所以佛爷才能无所顾忌的同时又十分小心呢?
解九隐约查到了一些关于解放后他们这些土夫子会怎么被上头处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执行者就是张启山了——但是按理来说刚刚建国初期稳定民心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有这么大规模的屠杀行动几乎是不可能——但消息来源的渠道不可能出错。
……或者说和他们的职业土夫子没有半点关系,和倒卖文物挖坟掘墓也没关系,只可能是因为四姑娘山。
杀人灭口啊还真是。
这些人应该还会多活一阵子,四姑娘山的事情现在也才仅仅是确定下来,还需要大量的人手,狗五是不会再掺和到这些事儿里头来了,那边帛书的事情还没平息,老八不会去四姑娘山那边,最多在这边一行人出发前给点忠告,陈皮阿四人现在还找不到影子,黑背老六不会参与……平三门一个都不去啊还真是。
解九把灯关上,揉揉太阳穴想着果然还是得去找张启山一趟。
伍
解九没能坚持到底。
他没法儿见着那些曾经那么信任自己把自己当做唯一的希望甚至是神的伙计被自己亲手送回去老家的路。
还是给水泥灌上的,水泥溢到鼻子里头堵住被活活闷死,比溺死还要难受。
所以说佛爷就是佛爷,旁人比不得。
他解九不是佛爷,就只好回来整理长沙的事务。
那时候的九门,二月红隐退幕后,陈皮阿四行踪不明,吴老狗在杭州养老,霍家整个都在搬迁到北京,霍仙姑留在这儿处理最后的事情,齐铁嘴早就跑路了,这时候估计都到了江浙一带指不定还去找了吴老狗叙旧什么的。
九门里头霍家不能动,吴老狗齐铁嘴陈皮阿四想动也找不着人,二月红积威很高也是不能动,半截李……解九敬重住在自家隔壁的这位,起码现在,不会拿他开刀。
那就只有黑背老六了。
而且弄死黑背老六很简单,几个无名小卒就可以做到,而且即便杀死黑背老六的理由再名正言顺,底下的人都会看出苗子来。
就这样吧。
解九点了蜡烛,把纸张烧掉,他记忆很好,看什么东西两三遍就可以记住,现在甚至可以想象出在某个巷子里头黑背老六坐在那儿抽烟而白姨在楼上和那些子人搓麻将的样子。
那些街道上的细节都像是能看见一样。
所以对于不能留下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毁尸灭迹。
不过到了现在,九门怕也是不复存在了。
解九冷笑一声,把纸条烧掉,吹灭蜡烛,一片漆黑。
九门已毁。
【九门解九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