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长沙·柒
齐铁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多有好奇心的人。
好奇心会要人命的,这种事情对齐铁嘴而言,有过一次亲身体会绝对不想再来第二次。
再说回来,作为一个算命的,要是觉得这卦象太似是而非好奇的跟个猫在心上挠爪子一样就继续算下去,那么结果就只要把自己算到死而已。
齐铁嘴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帘子后头听那些来买古玩的家伙跟自己伙计套话,小心翼翼地想知道跟多的关于自己的事情却又害怕一不留神说出自己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常常是撒了一个谎就要接二连三地撒下去,一个谎来圆另一个,永远撒不完。
甚至听多了之后,齐铁嘴仅仅凭借着那些人的语气细微的变化就能断定这家伙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谎话,弄得很长一段时间内吴老狗要去和别人谈单子走货一定拽着齐铁嘴去说是你在那儿我看着心安。
齐铁嘴每每听到这种话都很想回他一句我是你求来的吉祥物还是护身符啊?
听着他们撒得慌揣测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是什么事情,然后凭借着丰富的想象力编出一个故事,也许和事实有出入,但是想到好玩的地方齐铁嘴有时候甚至会开心的笑出声来。
客人在外头压着声音问伙计八爷这是怎么了的时候伙计就会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说没事儿咱家爷这毛病您别管,诶对了您刚刚看的那物件儿要不要?我这儿还有一样新来的您要不要再瞧瞧?还是直接就让爷去给您算一卦?
这时候客人挣扎再三就会把之前看好的东西买上,连价钱也忘了讲。
齐铁嘴有时候坐在帘子后头就开始神游——毕竟铺子得自己看着,但是自己又不用招呼客人,实在是闲的有点过分——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齐铁嘴大概知道一些九门里头那几位小时候的事情,比一比自己小时候实在是觉得哪儿来那么多人间悲剧啊,一个个要死要活的看着就很悲情的感觉,但事实上齐铁嘴看着也就是觉得哦,完了?仅此而已。
也许算命的天生都这样,没法儿多愁善感,否则得先把自己多愁善感没了。
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倒还真是没多少了,齐铁嘴就记得自己爹也是干这行的,等于他家整一个职业遗传,但是关于算卦这些事儿齐铁嘴他爹也没教过他什么,就只有两句话大概是直接沾上边而不是拐着弯抹着角的。
不过那时候齐铁嘴坐在帘子后头还不知道后来这些事情,他也不想算,算出来了还堵着自己:
——算命的人只能认命,没法儿改命。
就好比你希望这个神明帮你你就只能信仰他,你不能一边信仰着人家一边把人家的贡品吃了。
不过那时候也正是九门风头正劲儿的时候,日本人还没打进来,民国刚成立不久,城里见着了都得恭敬地喊声爷,那时候齐铁嘴想起以前晚上被吴老狗拉出去喝酒发癫的日子觉得好像那才是自己的童年,而那什么爹娘离别则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有时候也会觉得,大概就是因为那种奇怪的家庭教育才养成了现在这种还蛮令人讨厌的性格吧。
就好比每个人都有自己重视的东西,你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就你自己刀枪不入的感觉。
窃喜之余,反而是觉得,自己奇怪,自己不对劲,自己才是……怪物。
齐铁嘴干过的最不符合自己脾性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坚守着长沙城,连那年长沙沦陷都没走,那些小日本知道了齐铁嘴神算的名气,请着齐铁嘴去,齐铁嘴二话没说就去了,到了之后就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会失败。然后任凭威逼利诱再不开口。
最后日本的军官气了要动刑,还是解九来了给救出去了,出去了就见着吴老狗蹲在地上和狗玩儿,齐铁嘴就问说怎么你蹲在外头玩啊无情无义吗你这不是?
吴老狗翻了个白眼说我呸,我这是等你出来进去和他们喝茶玩儿呢!
然后就抱着一只小狗进去了,三寸钉趴在吴老狗肩上恶狠狠地瞪着被抱的那只狗看来很不满意它抢了自己的御座。
齐铁嘴看着就笑出声来。
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个军官让人捎来一句话,大意就是中国人还有很多令人敬佩的能力,希望改日能请先生为自己算上一卦什么什么的。
齐铁嘴就笑着让那人回话说那我该去哪儿找您呢?难道去牢房里头吗?还是您希望有朝一日看见我们的军队出现在你们的国土上?
没后文了就。
齐铁嘴事后曾自嘲说本来以为就自己这个性子,应该是出了事就赶快跑才对。
吴老狗说你没跑这是好事儿啊老八,证明你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东西牵着你呢。
齐铁嘴也就愣一下。
是啊,看起来活的无牵无挂的人反而最寂寞,因为他不用牵挂什么别人也不会有多牵挂他,而心里头有着点什么的反而活得更有盼头,即便明知是不可能仍要全力以赴。
结果他们几个人里头,最没文化的那个反而看得最清楚。
但是在张启山进行清理的时候,齐铁嘴还是关了铺子带上了几个伙计,准备离开了。
解九只来得及在他临走的时候来送了一下,问说难道你不相信佛爷吗?
齐铁嘴笑了笑说信啊,只是老五说得对,我没法儿像佛爷一样,看着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去死,死的时候还那么相信着杀死自己的人。
顿了顿,看着解九不大好的脸色说,其实我大概也猜得到,是关于长生的事情是吧?这趟水太混,我不想趟了,这辈子用来冲动的劲都用完了,我觉得我也该换个地方了。
然后对着解九说,你也保重,反正实在不行你还能回北平。就是佛爷,怕是迟早因为这事得回老家去。
解九恢复了镇定对着齐铁嘴说,你这别是算出来的啊。
齐铁嘴就说,我不算别人还能活多久,算出来没人满意,总是都想再多活一点。再说了,不算不久还有点希望吗?
解九说你快成和尚了啊老八,老五来不了了他还因为帛书那件事儿脑袋疼呢。
齐铁嘴说你来送我都很惊讶了……
然后火车鸣笛,解九摆摆手就走了,齐铁嘴就注意到这个一贯谨慎小心的人也开始累了——不,或者说是他们都老了。
是啊老了,不会再在晚上跑出去喝酒调戏姑娘,第二天睡一天吐一地晚上起来喝茶,然后翻脸说我们这帮子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干嘛学七老八十的老爷子品茶,然后继续跑去喝酒。
齐铁嘴想,那些不带一点情绪的人大概是如来转世,普通人玩不来,自己是个普通人,所以自己也玩不来。
看着会难受,但是理智告诉自己不能阻止,那没法搞了,只能跑了。
但是还是希望解九和吴老狗他们几个能在这件事情之后还好好活着,就跟自己那爹娘一样活在自己看不找的地方好好活着就成了。
到底,还是有了可以放在心里头的东西。齐铁嘴想。
以后大概不会再用这些家伙了,虽然自己命长但是估计这些年算命算下来用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让爷我好好游山玩水找个僻静地儿买口薄棺材葬了——不,火化了丢河里比较好,不然到时候万一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把墓给掘了怎么办——撒河里指不定骨灰还能去大海里头玩玩,多实在。
就这么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