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九门·年
壹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餐,稀哩哗啦二十三。”
小孩穿着红色的袄子,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蹦蹦跳跳地嘴里念叨着童谣,笑嘻嘻地往前走。
贰
“城里头的童谣是北平的吧?”吴老狗怀里的三寸钉死命地往吴老狗怀里钻,吴老狗只好把它塞到了袖子里头,“唱着怪好听的。”
“你把这个管叫唱?”解九很奇怪地看了一眼吴老狗,抚了抚自己的金丝眼镜框,“走吧,说是晚上一起去小七家吃饺子。”
吴老狗歪着头想了想,问:“怎么不在你家,三爷离你家多近啊!嫂子怕是也得来吧?”
叁
解九家今天是难得的热闹,霍仙姑和李嫂——就是半截李他嫂子,虽然明面上都这么喊着,实际上这城里头还有谁不知道呢?半截李和他嫂子的关系。
对了,还有那丫头。
三人里头霍仙姑最小,却是城府最深的,和两位稍年长的聊不太来,一个人在那边擀面皮,李嫂和丫头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包着饺子,笑着说着些什么事儿。
吴老狗人未到狗先到,一只大黄狗窜进来围着桌子脚转了个圈挨着丫头的脚趴着摇尾巴,吴老狗进来的时候笑呵呵地看着说:“两位嫂子好手艺,大黄闻着味儿窜得比谁都快!”
“小五你啊,”李嫂笑眯眯的把饺子捏出一个个的褶子,“就是会说话!”
“是啊是啊,”丫头的声音听着有些弱,一句话得停上四五次,“难怪那么多姑娘喜欢!”
“就是,不少人家都找着我打听呢!”李嫂笑眯眯地看着吴老狗,“可有中意的姑娘啊?”
吴老狗抖了抖,笑着:“嫂子慢慢包,我,我进去瞅瞅面,待会帮您个把这第一笼饺子蒸了,晚上可是有个戏班子呢!”
“他……他不上吧?”丫头忽的停了手上的活计,有些担忧的看着。
“安心吧您那,”吴老狗怀里的三寸钉被屋子里的炉火烤的受不了,窜出来在桌子上寻了个空地儿,甩甩毛重新趴好打瞌睡,“得,帮我看着点,别待会三爷来给拿去当饺子馅了。”
“放心吧,”李嫂把饺子捏好搁在一旁,“我在这儿呢,诺,待会记着拿去蒸了啊,过会儿就能吃了,里头还熬着汤呢!”
“得令勒!”
肆
半截李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三寸钉在他家嫂子怀里蹭来蹭去的,一副撒娇的模样。当即就沉了脸伸手提着三寸钉打算扔去剁了喂狗吃。
“诶诶,别闹啊!”李嫂喊了声,笑眯眯地指着桌上的饺子,“待会小五就把第一笼拿出来,沾了醋就能吃了,乖啊,去厅里头等着。”
二月红在后头跟着进来,见着了就笑着说着:“得了啊,我们就去外头等着吃吧,里头没我们能帮的上忙的,到时候还被说是帮倒忙。”
二月红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丫头,丫头脸就红了,然后低着头去捏饺子,捏的饺子都快走形了。
半截李听了他家嫂子的话心情就好了,把三寸钉往地上一丢,摇着轮椅就出去了,二月红转了个身也跟着去了,末了说了句:“嫂子包点儿就成了,待会儿一起出来吧,九门里头难得聚一次,饺子还有下人包呢。”
“包一点是一点,那些人也要回家过年啊。”
伍
解九坐在椅子上靠着一个大靠垫,屋子中央摆着一个大火炉,佛爷坐在屋子中央,难得的嘴角也带了一点笑意。
“佛爷过年也在长沙,不回去么?”解九问着,双手搁着烤火。
“你们不也不回去么?”张启山闭着眼睛,靠着沙发背。
“嗨,哪能这么说,”解九想了想,说,“我和小七,那是祖上流传的家业;陈皮阿四和六爷,那是无家可归;二爷呢,也是上一辈儿就在这儿扎了根,而三爷,我是不觉得他是乐意回去的人;老八和老五么,一个是孤家寡人,一个是吴家传到他这辈儿就他一单个了,没什么会不回家的概念啊!”
张启山轻笑了一声,说:“那你也把我鬼道无家可归就成了啊!”
说着站起身子往后院走去,“饺子该好了吧?我可是饿了啊!”
郑浩锴
陆
黑背老六在墙角根坐着,嘴里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身上好歹穿的看上不去不那么寒颤了点儿——白姨昨个儿来的时候给黑背老六带的衣裳,说是好歹过年了,总的穿的好点。
然后?然后就走了,难得白姨这个年纪了,还能有恩客上门,自是要好好接待。
陈皮阿四到的时候在门外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扣那门环,转了一圈绕到黑背老六面前蹲下来,看着黑背老六道:“哟,那婊子给的?”
黑背老六抬头看了一眼陈皮阿四,声音嘶哑:“有烟么?”
陈皮阿四看了看门,挪了个位置:“没有,你迟早的有一天死在这上头。”
黑背老六不说话,开始笑,声音难听的要命,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像是要死了一样。
良久,黑背老六顺了气儿,抬头看着天双眼浑浊:“三十了啊。”
柒
丫头坐在大圆桌前头的椅子上,旁边挨着的是二月红,圆桌上头坐七个人了已经,两个小辈挨在一块,旁边空了两个位置是留给吴老狗和霍仙姑的——能跟霍仙姑挨着做不出事儿的同辈也只有吴老狗了——或者说就是因为吴老狗挨着霍仙姑坐会出事所以解九和齐铁嘴才会这么安排位置。
佛爷一如既往的坐在正中间,闭着眼睛养神,双手交叉地放在桌子上头。桌子上已经放了五六盘饺子,还有几盘精致的小菜,每个位置前头摆了一个小碗,里头放了陈醋,碗底是翠竹的图案,透过黑色的液体隐约可以看见。
“小五呢?”丫头问。
“怕是里头小七给押着了吧?”李嫂笑了笑,加了饺子往半截李的碟子里搁——虽然半截李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了,但是这个习惯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怎么小四也没来?”丫头裹了裹衣裳,咬了口饺子偏着头问。
“不知道,”二月红漫不经心地答,“怕是赶不回来了吧。”
“太可惜了,本来还想让他尝尝我做的饺子怎么样来着。”
玖
人终于到齐了,齐铁嘴好好打趣了一番吴老狗,吴老狗一开始还能从容应对,等解九也搅进来掺和的时候吴老狗终于忍不住了,吼了一句:“他妈的咬死你们啊!”
“噗,”霍仙姑捂着嘴笑,开始还强忍着不笑出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丫头也一样,攥着二月红的袖子看着二月红,二月红也是有点无语地看着吴老狗,颇觉好笑。
“啊哈你看吧?老五你和你家狗混惯了自己也成了狗崽子了啊!”齐铁嘴毫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解九把刚吃进去的饺子吐了出来,呛着了。
“去你妈的!老子的意思是让三寸钉咬死你们!”吴老狗没好气儿地说。
“这个省的不得,你看吧,没文化就是容易出岔子。”解九眼睛都不眨地继续夹饺子,被半截李的筷子一夹停在半空中,抬头就看见半截李很是玩味地看着自己:“小九,说谁呢?”
解九苦了脸:“诶哟喂我肯定不说您啊不是?嫂子快管管啊!”
李嫂见着了就夹了个饺子搁在解九盘子里,哭笑不得:“得了你俩,年三十的吵吵个什么劲儿纳?”
几个人实在内院里头吃着饺子,喝小酒,外院里头搭了个台子有戏子在上头唱着曲儿,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和着喝彩——观众多是府上的下人,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岔了点的游子,解九开了个偏门,搁置了火炉,都是回不去家的人,凑在一块也是图个热闹。
喝了点酒上了头几个人就聊开了,女人们张罗着再去下饺子,男人举杯换盏,起先是几个小辈在一起玩赌局——什么猜下一句词,猜谜,拼酒,输了的得去外头发红包,不道德一点还有去外头找个姑娘带进来转一圈的;渐渐的喝开了就都聊起来了,就连半截李都时不时地掺上两句话,都是男人,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二月红还输了盘局子,就穿着一身皮袄去台子上唱了一曲,丫头刚好端了饺子出来见着了愣是给吓着了。
吴老狗比较惨,输了一只狗出去,更惨的是齐铁嘴,一个不会做饭的大老爷们被解九阴的答应元宵节那天给去捏汤圆,解九倒是滴水不漏,输也是无关紧要,只有半截李和大佛爷,一直没事儿,前者是没什么能拿来赌,后者是不怎么敢赌。
但所谓风水轮流转,这会轮到解九赢了佛爷,解九掂量掂量,就说:“这样吧,我也不好为难佛爷不是,就问佛爷一句,佛爷你怎么就无家可归了呢?”
拾贰
陈皮阿四漫无目的地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解家偏门外头里。
门是半掩着的,隐约可以看见门内那些流浪的人们欢笑的样子,台上的戏子婉转地唱,刀马旦在一旁踢着枪,叫好声不断。
还有下人把饺子端过来,无论是认识还是不认得人都围在一起喝酒猜拳,女子们看着戏聊着天不时地笑出声来。
唱到最后那些戏子连妆都不卸也跑下台来抢饺子吃,期间还见着齐铁嘴苦着个脸拿了一摞红包出来发,认识齐铁嘴的人打趣着他,不认识的也是微笑,女孩们偷偷的抬眼去看齐铁嘴,羞涩地红晕攀上脸颊。
那才是过年吧。
陈皮阿四眼神黯淡,自己有多久没过一个好年了呢?以前还在二月红门下的时候仗势没这么大但是师母会亲自下厨坐饺子,一个个地分发红包,戏班里的人不化妆在那儿连着把式,还有一次那个新入门的小丫头踢枪没踢好愣是差点把旁边那人的手给废了,小丫头慌慌张张的样子特可爱,后来那俩人好像在一块了吧?但那时候自己已经不在二月红门下,也就不知道了。
那之后就再没过过年了。
那些和自己一起的都有个家,有热腾腾的饺子,他妈的连黑背老六那样的人都有个婊子来给他送饺子,只有自己啥都没有。
只能眼巴巴地看。
蠢死了。陈皮阿四想,他可以请几个厨子来嘛,那样自己也有饺子吃了。
可是不一样,那不一样。
陈皮阿四知道自己不会进解府,因为二月红在那儿。
他记得,他师傅对他说希望再不要看见你。
那好,那自己就消失,不在长沙,去远郊,去江西,去北平。
但是为什么还不走,还不走呢?
“啊呀,阿四!”女人柔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过头看见的是丫头,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不由分说地往陈皮阿四手里塞,“还没吃饺子吧?来尝尝师母的手艺——啊……好像不能这么叫了吧?”
陈皮阿四手上端着碗饺子,呆呆地愣着。
“没关系啦反正,你师父也不在不是么?”丫头温柔的有些责怪地看着陈皮阿四,她是真的把这个小家伙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当初怎么就那么任性呢?明明知道你师父心软,好好认个错我在帮你一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非得弄得叛出师门干什么啊!”
“我……”陈皮阿四还没转过弯来。
“进去吧,大家都在呢,里头还有你喜欢吃的菜。”丫头笑眯眯地看着陈皮阿四。
“不、不了,”陈皮阿四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我、我待会,呃……”
“知道啦,不想见你师父是吧?”丫头叹了口气,看着里头二月红不施粉黛唱着曲的样子,嘴角上翘,“明明刚开始的时候你那么黏你师父来着,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是啊,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陈皮阿四端着饺子,热气腾腾的饺子,忽然有点想哭。
“你这孩子啊……就是太倔了。”丫头叹了口气,“那我就先进去啦!偶尔也会来看看吧,你师父也常常念叨你啊,大伙儿,也很想你呢。”
踏进门的时候,丫头回过头来,温柔地笑:“想通了就回来吧,好歹也算是你的家吧?”
陈皮阿四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而死,四岁家乡遇上旱灾十里无粮,父亲就把自己腿上肉一块块割下来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吃,可到底没撑过那个秋天;本来陈皮阿四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冬天,结果二月红带着戏班子人马过来找斗,见着可怜便领了回去收为徒弟。
是家吧?师母就和母亲一样吧?陈皮阿四不知道母亲该是什么样的,他没见过母亲也没尝过母爱的滋味儿,他只是本能的沉迷那些温暖。
陈皮阿四端着饺子舍不得吃,出了巷子口的时候看见黑背老六在狼吞虎咽,忽然觉着自己和那疯子没什么区别。
一点点地细嚼慢咽,冬天的饺子冷的快,吃着吃着便冷了,可陈皮阿四觉得这饺子真是味道好极了,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
以前也是,以后也是。
拾叁
“刚才那是陈皮么?”吴老狗摸摸三寸钉的头,三寸钉温顺地蹭了蹭吴老狗的手,“还是我看错了?解九?”
“每次你这么喊陈皮阿四我总有种我们是在讨论水果而不是一个人的感觉。”解九扶了扶眼镜,扔给吴老狗一串炮仗,“我是没注意,接好了,待会你来点。”
“真的啊?!”吴老狗兴奋地结果炮仗,抱着三寸钉的手一松三寸钉就摔了个踏实,不满地咬着吴老狗的裤管。俩人站在解家正门门口,估摸着再有一会儿该辞旧迎新喽。
李嫂推着半截李的轮椅站出来俯下身子对着半截李说着什么,半截李居然在笑——半截李的拐棍前些日子下斗的时候丢在机关里头卡着了,如今又去定制了一只但还没做成。
齐铁嘴不知道从哪儿搜罗来一堆雪,滚着滚着滚成球,嘿嘿地笑着藏在身后头——现在是飘了小雪,能找来这么一堆雪也是怪不容易的了。
二月红站在张启山旁边,侧着头和张启山说着什么,张启山时而皱眉时而微笑,而后似乎也是回敬了一句什么话,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丫头和霍仙姑站在一块儿,霍仙姑帮丫头挽着一个髻,笑眯眯地夸丫头的发质好,丫头羞涩地笑,然后趁霍仙姑不注意的时候伸手抢了她的簪子,霍仙姑就伸手去挠丫头两个人一起咯咯地笑,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差了辈分的人——不过说回来两人也没差多少岁就是了。
解府在巷子里头,巷子里除了解家都是小户人家。零零散散地亮着灯光,屋子里或多或少的人或站或坐,有调皮的孩子早就按捺不住呼朋唤友蹦跳着在巷子里行走跳跃,玩着摔炮劈啪作响,有女孩子的惊呼声和男孩子得逞的大笑,还夹杂着母亲关心的呼喊。
吴老狗坏心眼的把摔炮丢到齐铁嘴那儿去,齐铁嘴一躲反手把雪球往吴老狗脸上砸,三寸钉刚好爬到吴老狗肩膀上站起来甩毛,被砸了个结实,立马就怒了跳下来呲牙咧嘴地冲着齐铁嘴汪汪地叫唤。
吴老狗哈哈大笑顺手揉了个小雪球往回丢,丢到一般就解体了,这回轮到齐铁嘴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解九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个活宝上蹿下跳,打了个转儿绕到霍仙姑旁边,对这丫头笑了笑:“嫂子,我找小七问点事儿。”
“成,你们去吧。”丫头把头发重新编好,回头去看二月红,“我去那边瞧瞧。”
霍仙姑拍了拍衣袖子,站起来敛了笑,看着解九问:“有事儿?”
拾肆
“今天怎么突发奇想了?”解九问。
“偷听可不是可不是个好习惯。”霍仙姑耸耸肩,“没什么啊。”
“你觉得我会信?”
“所以我最讨厌你了,其他人起码因为我是女的给我留个面子,你是恨不得再直接一点。”霍仙姑叹了口气,眨了眨眼睛说,“也没什么啊,就是有人不想我们这些九门的人过好这个年三十呗。”
霍仙姑也不停,反正她知道自己听了解九这家伙也不会发表什么看法,“本来么,你留偏门是为了方便那些人进出,可你想过没有,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也很方便进出。”
解九一愣,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为了名利不要妻子儿女连家都不要了的人。
“混进来了几个喽,其中一个有点身手吧。”霍仙姑淡淡地说,声音听不出悲喜,“大黄,就那条狗,咬死了那几个人,自己也被杀了,那人拿了刀从中间拦腰劈开的,肠子流了一地。”
是了,吴老狗从里屋出来之后那条大黄狗就再没见到影子,怪不得他老觉着今天吴老狗感觉不大对劲儿,那狗也是跟了吴老狗有些年月了吧?还救过他一命来着。
“不止吧。”解九说着。
“嘁,你真是没法让人喜欢起来。”霍仙姑轻轻地笑,眯着眼睛看不清眸子里的情绪,声音轻轻的,“我订婚啦,说不定要嫁到北平去呢,是个军阀头子的儿子啊,你们要记得送贺礼啊!”
解九又是愣了一下,他虽然知道吴老狗和霍仙姑肯定没结果,却也没想到霍仙姑防守方的如此直接。
霍仙姑转了身子,看着吴老狗那边噼里啪啦想起来的鞭炮烟硝迷住了眼睛看不清人影儿,嘴角上翘声音也高昂起来:
“新年到啦!”
拾伍
吴老狗捂着耳朵,长挂鞭炮噼里啪啦地作响,巷子口巷子深处也想起鞭炮声,彼此起伏相互相映。
原本呆在屋子里守岁的人们走出门来喊着恭喜恭喜,小孩子笑嘻嘻地往相熟的大人那儿凑,伸出手来一边喊着恭祝新年恭喜发财一边骨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大人就笑着把红包递到小孩手上,个别有些恶趣味儿的还故意把手举高,小孩就踮着脚跳起来抢,然后摔在地上。
有对老夫妇相互搀扶着走到解九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九爷,新年快乐啊!”
然后转了个身子,老太太笑着又是行了个礼:“九门的各位爷,过年好啦!”
老爷子只是笑着,手上牵着老太太,仔细看去便知道这老爷子是个瞎子,啥子也看不见。
“三奶奶日子可还过得去呢?”吴老狗笑眯眯地窜过来,“今个儿还给不给红包啊?”
“去你的啊狗五,多大的人儿啦啊?”老太太笑着,然后牵着老爷子,再次行礼,“我和这糟老头子就先回去啦,真的是老啦,熬不得夜啦!”
后头蹦蹦跳跳的跟了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扎着麻花辫儿:“爷爷!奶奶!给红包啦!”
二月红笑着看着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彼此搀扶着走远,对着张启山问:“佛爷可是真心话?”
“当然不是,”张启山淡淡地答,“不全是吧,换作是你,你会放弃吗?”
“不知道,因为不是身处佛爷您的位置上啊。”二月红笑着,对着向他走来的丫头招了招手,“丫头,回家吗?”
丫头挽过了二月红的手:“下次我自己出来,好不好?”
“好啊,”二月红看着丫头,“你保证你不咳嗽我就放你出来。”
瞬间脸就垮了:“喂不带这样的!”
“解九解九!”吴老狗跳起来,“我今个儿住你这儿怎么样!反正我那边的下人都给放回去了,狗崽子先饿两天磨练磨练着!”
“成啊,反正客房就在那儿摆着你睡就是了,”解九挠挠头,“就是有点闹鬼。”
“我齤日你啊!老八,跟老子一起!”吴老狗骂了一句,齐铁嘴抖了抖说:“三次!”
“他妈你坑我呢?”吴老狗差点就把三寸钉丢到齐铁嘴脸上去了,“谁不知道你那盘口里头一小玩意儿的多贵啊?!还他妈三次?!一次,不然拉倒!”
“两次!”
“好吧成交。”
三个人吵吵嚷嚷的往里头走,三寸钉被吴老狗先是丢到齐铁嘴脸上然后又被齐铁嘴丢回来最后三寸钉也怒了——他妈的是条狗就没狗权啦?!——然后三个人一人咬了一口撒开爪子去找解家里头那条漂亮的小母狗去了。
张启山站直着身子默默地看着,他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了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低声问着:“上尉是先回府么?”
李嫂推着半截李回了隔壁的屋子,半截李看了张启山一眼,用嘴型说了句新年快乐,再没回头。霍仙姑倒是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两人,看了一会就没兴致了,踩着碎步经过张启山的时候说了句佛爷这年过的可开心?没等回答就走远了,巷子口是个人力车夫站在那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霍仙姑上了车子就没了影儿。
前几分钟热闹的不要命的巷子瞬间又变得寂静,向海边的浪潮涨了便退,与之不同的只是这热闹怕是的等到初七才会再现。
人们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守完岁就灭了灯,小孩被哄着盖上被子闭上眼睛,大人们笑着说又是新的一年商量着明年,不,今天的生计一边睡去。
原本稀疏的灯光几乎全部熄灭,不留痕迹。
张启山说:“不了,直接回公馆吧。”
“明白了。”
拾陆
吴老狗把被子铺好,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就问解九:“诶解九啊,今年是……?”
“公历是1937年,农历是丁丑年,怎么了?”
“没啥,只是忽然觉得心不安。”
“过个年你都不知道几年了,你过年是干嘛来的?”解九退出屋子,“我去睡觉了啊。”
“我又没文化,哪像你们文化人啊,过个年还分公农历的!”吴老狗挥了挥手,“快去快去!”
拾柒
“那后来呢,奶奶?”小姑娘穿着红色的棉袄,头发挽成花儿,好奇的看着躺在躺椅上的女人,“后来怎样了?”
“后来?”女人费力的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映不出孩子的影子,“后来就是七七事变啦,陈皮阿四去了别的省,好像有一次闹得挺大的吧,把村子都屠啦。”
女人喘着气,努力搜寻着记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九门里头所有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吧,聚在一起,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后来还聚过一次?……奶奶不知道啦!”
女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闭上眼睛又想睡去,小姑娘手上是一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有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扎着麻花辫儿的小姑娘:“奶奶奶奶!这是你吗?”
“啊?奶奶看不清了……”女人抵挡不住浓厚的睡意,“也许是吧……”
女人睡了过去,神色安详。
“奶奶,奶奶!奶奶陪我玩啊!奶奶?奶奶!”
外头烟花绚烂,又是一年除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