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九爷做媒
姑娘回府便堵了口气在心里,她这远房表哥安得什么心?承了她母亲的托付来给她做媒,怎知介绍的是这么个泼皮无赖。深不可测地坏到她头上来,心念着等解九回来,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解九安心地在老八店里喝茶,竟跟算命的打起赌来,就赌狗五降不降得住这丫头,赌注是江边会仙楼的一桌上好的酒菜。
齐八爷敲着桌板,摇头晃脑,“论赌有两头,你我都赌一头,怎么个赌法儿?”
解九用茶碗的盖子撇着茶叶末子,“那便赌个新鲜吧,你猜是谁先被绑住?”
齐八爷拿起白瓷红纹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算人不算心,你这人阴险得很”。
解九笑说:“尽赌些你能算到的,岂不是我吃亏?”
“老五向来做事有底,若论起分寸来,我且不及他。但到底是个热乎人,比不得你心里有个算盘,划得清旁人几斤几两,你家那刁蛮丫头我不识得,我便赌个凤求凰罢”。
解九把手一拱,“既然八爷把另一个赌头让了我,那就多谢八爷请的酒了”。
老八刚张罗着要写字据,门口的小厮就把狗五迎了进来。
狗五的灰蓝大褂前襟湿了一截,进门他也不见外,从桌上抄起个茶碗咕咚咕咚喝起茶来。
“怎着,去茶馆还口渴,这是碰了水钉子了?”
狗五没空回话就摆摆手,明明没说什么话却觉得口渴,解九说得没错,他这表妹有惹人的本事。
老八开他玩笑:“心火用茶哪能灭”。
解九让他交个底,“五爷,这是成还是不成啊?”
狗五这才歇下气来,起身抖了抖大褂,给解九做了个揖,“栽了栽了”。
解九回府,姑娘白了他一眼没吱声,拎着手帕往卧房走,解九也没叫住,笑着看着。这事旁人说不得,得她自个儿愿意才行。
解府的大门从来都不会拦狗五,当然也不会有小厮通传,平日狗五都是大剌剌地走进来,茶水糕点都是逮什么吃什么。
今日连解府门口的小厮都觉得怪,怎着五爷主动要求通传。纳着闷去请他家主子,他家主子也很快就出府来。
狗五压低了嗓子跟解九说:“那姑娘什么想法?”
“没想法。”
狗五耍赖,“不管,你给我想办法。你给我添的这个挂念,不能撂挑子不理。”
“那……”解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时不常地去你府里找找你,你也时不常地往外走走,别在府里待着。”
狗五真如他所说,三天两头地到解府来找人,解九不在,他就在解府一坐就坐上一天,总有跟姑娘见面的时候。
狗五虽然没读过书,世面却见得不少,年纪不大脑子还灵,总是知道许多姑娘不知道的事。
他没架子,跟谁都能讲上两句,端了碗茶在解府的花园,给解府的许多下人讲些稀奇古怪的事。姑娘起初只当没听到,后来听得多了,竟也被他吸引过来。一来二去,也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她一个人在听他讲故事。
姑娘见多了世家公子,也有家世显赫容貌出挑的。但那些都只是滩中龙,比不得狗五是只天上鸟。
解九耳听着狗五整日念叨着姑娘,眼见着姑娘每日早早梳妆打扮在花园里等着,就知这媒多半是做成了。便也不再躲出去,日日等着狗五带些新奇的东西来串门。他也不知狗五哪来那么多新鲜玩意,很多是他留洋也没见过的。狗五却碰也不让他碰,直奔着他家花园寻姑娘去。
新鲜玩意也总有淘不到的时候,狗五又变着法儿地给姑娘做饭。解九调笑他,相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亲手做过这么多菜。
狗五笑说:“湖南菜不比杭州菜清淡,吃不惯饿着了怎么得了。”
婚姻大事可别会错了意,解九还是问了姑娘的想法,想传个信儿给姑娘家里去。
姑娘矜持却不扭捏,虽然心里挂了狗五的好,有些话还是要问个明白的。
两人见面向来是在解府的花园,孤男寡女,在屋里说话不免会传些闲话出来。狗五不想姑娘被人说闲话,姑娘也满意他有分寸。可今日姑娘亲自请狗五进了屋里,给他斟了茶,关了门。
当下只他们两个,姑娘也不娇矜,直白地问出来:“你可中意我?”
“中意。”
姑娘也给狗五安了个心:“我也中意你。”
狗五嘿嘿笑着,心里甜丝丝地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伸了手想去拉一拉姑娘的,快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你是个土夫子,做的是玩命的买卖。你若肯放掉这买卖跟我到杭州去,我就嫁你。”
狗五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了两个字“愿意”。
心意定了,解九这封信传得也快。信里还夹了一张狗五的照片,穿着夹袄也看起来清清瘦瘦,手里还抱着只狗。
狗五知道姑娘家在杭州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饶是姑娘一再说了不让他为了些俗事为难,他依旧很挂心,挑个日子设了小宴,请了解九来。
“问杭州的规矩做什么。她嫁来长沙,自然是遵着这边的规矩办。她不在意这些,你又向来是个没规矩的,何必劳这个心呢?”
狗五斟了杯酒给解九,没把实话说出来:“又不费什么力气,我怎么能让她嫁得不如别人去?别人有的她也要有,这份风光体面我还是给得起的”。
狗五向是不爱装大,既说了就是要做的,解九只得顺了他的意,讲了些杭州的规矩,“这顿就算是我吃了你的做媒酒,之后你再请八爷给你问个吉。备个金钗给她戴上,挑个好日子找佛爷做个见证办个传红”。
他脑子转得比旁人快上半分,请了这顿酒就去金铺逛了三逛,最后还是空着手出来了。
“你喜欢洋画片儿里的那种吗?我看二爷堂口里摸了个顶好的红钻,你要喜欢,我就讨来镶上。”
姑娘摇头,“尽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到头还不是被你们这些土夫子挖出来卖个好价?”
“那你看中意什么样式,我看看能不能打出来。”
“要我说,普普通通就行。”
狗五听了就高兴,这姑娘果然是没看错的。固然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却也不骄矜虚荣,认准了他这个人,就实心实意地不挑他。
姑娘觉着自己在后院待得够久了,抽了被狗五捂热乎的手就要回前堂去。
“记得给你自己也打一个。”
“你有就行了。”
“好事成双。”
姑娘的父母从杭州坐着火车到了长沙,是张大佛爷亲自送的信儿,说来给两人办个传红。一下火车就被佛爷安排的汽车直接送去了解府,一进门儿,佛爷夫人已经在解府候着了。
狗五老早就没了父母,张大佛爷既做长辈也做见证,对姑娘的父母招待是少不了的。奈何张大佛爷军务缠身,只好让夫人先行接待一番。
佛爷夫人也是名门出身,规矩礼数打点得相当妥当,让姑娘家的长辈也十分满意。最重要的是亲见了狗五这个未来女婿,长得清清秀秀,做事沉沉稳稳,整天笑嘻嘻的,看起来就像是个没脾气的主儿。又眼见着他对姑娘是真好,两人眼神碰到一块儿都像要烧了眉毛。
姑娘的父母没多刁难狗五,只是向他提了个要求,这要求姑娘也是提过的,就是让他跟着一起去杭州。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在他看来这不是件需要深思熟虑的事。
他知道姑娘是怕他在这里得罪人,毕竟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早晚有一天要洗掉手上的土。
亲,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订完了。
姑娘自那天就戴着他打的金钗,也不再怕跟他来往,市井里的人常能见到狗五爷带着穿着体面的姑娘逛逛店铺看看风景,逢人便夸自己打的金钗真好看。
姑娘好看是好看,也颇有些脾气,狗五时常哄着,倒觉得增了分趣味似的。
狗五平时就见人三分笑,姑娘却唯独见不得他跟霍仙姑傻乐。心里醋了也不能明说,只是无端端地跟狗五发了两顿火儿。狗五也不多辩解,附和着姑娘的念叨,手上不停地给姑娘挑鱼刺。
姑娘看着满碗的鱼肉,怎么着也不想吃,叨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狗五忙急道:“没有刺你安心吃,吃出一根刺来,我让你打个嘴巴。”
姑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手也在狗五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说的。”
“有刺吗?”狗五又拿起筷子扒了扒,什么都没发现。
“有。”姑娘理直气壮。
狗五嘿嘿嘿,“你说有就有。”
在认识姑娘前,狗五也不知钱有什么用,总是接济些乡下的穷亲戚,连个借条都不收,自己手头也就是个流水钱。这下倒好,有了姑娘,府里几乎是多了个账房。姑娘也不白来,陪狗五去堂口逛个生意的功夫,就把他的家底探了个明白。
姑娘有心思,话都等出了门才出口。
“你这堂口里,伙计赚得怕都要多过你这主子了。
“干活可不就要指望着伙计?不能亏待的。”
“赚的是个手艺钱也就罢了,我看有两三个堂口啊,就是看你心肠好,宰你的。”
狗五安慰:“吃亏是福。”
姑娘白了一眼,“我可看不得你吃亏。”
狗五拍了两下她的手让她安心,“这买卖再来个把月也就不做了,犯不着惹得大家都不高兴。”
姑娘看他这些年一个人也把大家大业管得井井有条,想来是个心里有分寸的,就也不再多说,只是躲了他的手嗔怪一句:“你总有理。”
日久见人心,姑娘看狗五,是越看越觉得欢喜的。她原本没有多喜欢狗,家中养鱼养鸟也没养过狗。如今跟他相处下来,竟也觉得他养的狗都比旁人家的好,个顶个都是通人性又英俊的。狗也喜欢她,在脚边卧成一个圈,生人靠近的时候,都护在她身前呲牙。
没等狗五开口,她先提了出来:“旁的东西不用多带,三寸丁可得带去杭州。剩的几个这次不方便带着,也得陆陆续续地运过去。你找个懂事的伙计先养着,别给弄病了。”
三寸丁听懂了似的,冲着姑娘使劲摇尾巴,还跑出去叼了只兔子回来给她。
狗五朝着三寸丁屁股拍了两下,“还敢去三爷家偷兔子,也不怕他一拐杖捅死你。”
婚礼定在杭州举行,见他穿不惯西装,姑娘也不逼他,选了个传统婚礼。
九门的人都特意从长沙赶了过来,备的贺礼都是难得的宝贝。狗五虽然是个倒插门女婿,但绝不是个穷酸的,特别是长沙的张大佛爷也亲自来捧场,让姑娘娘家的亲戚都高看了他不少。
洞房花烛,姑娘穿着艳红色的绣衣在新房里等。等来等去还没等到狗五,悄悄捶着坐得发酸的腰,心里骂着他不懂得心疼人。可她又是个懂规矩的,知道什么场面不该耍性子,便也耐下心来等,夜里定要拧他两下才行。
姑娘听到门开了,隔着盖头却看不清来人,看了个影子心里也猜了个八九分。
“结束了?”姑娘问。
狗五边掏着东西边答:“且得等着呢,二爷被捧着唱了两段,佛爷跟你家那些富贵亲戚正聊得开。而且我得陪好了三爷和六爷,惹得不高兴了可会砸场子的。我说去吹风醒酒,给你拿点东西来吃。饿了吧?”
狗五伸手把姑娘的盖头揭下来,姑娘气鼓鼓:“就算你要揭,也拿着桌上的喜称揭啊!白白费了称心如意的吉祥事。”
狗五手拿着块点心递到她嘴边去,“称心如意,你指望个称杆不如指望我。”
姑娘就喜欢他这劲儿,再不好的事都能听他说出个让人高兴的理儿。他嘴是不甜,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让人相信。
“我要那块儿。”
姑娘指着一块绿色的糕点,狗五把整个盘子都拿了过来。
“你多吃些……”
他的荤话到了嘴边却没出口,姑娘是好人家的姑娘,不正经的话,留在不正经的时候说。
狗五临出门,用喜被和喜枕给姑娘堆了个靠背,让姑娘倚着睡一会儿,也缓缓腰背疼。
回来的时候,姑娘已经倚在他堆的东西上睡着了,可身体还保持着不太放松的姿势,生怕把喜服弄皱了。
狗五抱了姑娘起来,想把她先搁在椅子上,等床铺好了再让她舒舒服服地躺着。可姑娘却被他弄醒了,一睁眼就在他怀里,闻着他一身的酒味。
“真难闻”,姑娘翘了下鼻子,扬起脸朝着他皱眉。
狗五把她放下来,赶忙把外衣脱了去铺床。
绸被上摆着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让她躺也不得躺。他把东西收好又把被子抖了个干净,一条长枕摆放好,被角往里窝了窝。
帮姑娘脱了复杂的喜服又帮她亲手拿掉头上的金钗和首饰,狗五把她往床里让了让,自己也脱了鞋躺上去。
“我教你两个字吧”,姑娘伏在狗五胸口。
“你教吧。”
姑娘用指尖在他胸口画了几下,又画了几下,引得狗五痒痒。
狗五捉住她的手指问她:“这两个是什么字?”
“偕老。”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嫋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二月红于台上婉婉开口,引得台下纷纷叫好。吴老狗看着闭上眼睛跟着哼哼的解九,不由得觉得丢脸,暗自腹诽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二月红眼波流转,解九不由得看的有点呆了,饶是解九自知这二月红美的不行,这怎的今日这一开口就要勾魂似的。二月红仿佛感觉到解九那滚烫的目光,轻瞪了他一眼。本是杜丽娘的妆容就温婉妩媚,上扬的眼角更添风情,这一瞪,怕是要了解九半条命。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二月红声音拔高,愣是给解九震得回了魂,解九仿佛是知道自己失态了,端起桌子上热热的喝了一大口,烫的他一激灵。装久了的解九不好意思一下子吐出来,硬是忍着喝了下去,看的台上的二月红不觉得好笑,一丝丝浅笑挂在嘴角。
吴老狗大字不识几个,本就是少年的他哪懂什么风花雪月,百无聊赖的一会坐着,又一会蹲在凳子上,一会把三寸钉从袖子里拽出来让他趴在脸上, 搞得三寸钉带着满狗脸的不高兴。
吴老狗得着二月红唱戏的功夫,自己一个人磕了一盘子瓜子,喝了两碗茶,后来又把萝卜皮糕咬的卡兹卡兹作响。
解九不满的看了看吴老狗,小声埋怨:“你们能不能不吃了,吃萝卜皮动静那么大。”
“多事”吴老狗嘴皮子再利索,也不跟解九打嘴仗,不满的喝了一口茶,也烫的他一机灵,不由得埋怨:“这小厮新续的茶忒烫了。”
解九也不理他,自顾自的给三寸钉喂了口花生,三寸钉倒也不客气,伸出小舌头就给卷到了嘴里。吴老狗一看自己三寸钉又跟解九走的近了,心里不痛快,一拍三寸钉的脑袋,骂:“狗东西,什么喂你你都吃,不怕拉翻了你的狗肠子。”
八爷看着俩人斗嘴,自己在那捡着乐子,他是万万不能搭腔,只要他一搭腔,俩人立马同仇敌忾,到时候一个讲理的一个不讲理的,够他受的,如此一比,他还不如看佛爷和副官两个面瘫。
“佛爷”吴老狗把三寸钉往袖子里揣了揣,就去找张启山搭话:“你过些日子是不是要下斗?”
张启山转过头看着吴老狗,伸手摸了摸那毛绒绒的脑袋,又学着吴老狗拍三寸钉的样子拍了拍吴老狗的脑袋,搞得吴老狗满脸的懵。
“哎——”吴老狗看着大家都不搭理自己,郁闷的又拿起一块萝卜皮糕,卡兹卡兹的吃起来,声音咬的更响,这次引得张启山解九齐铁嘴一起瞪着他,饶是站着的副官也默默的看了吴老狗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