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倒春寒正在发货(大结局)
每年年底,安排记者和编辑值班都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江南日报的采编人员,一半是本地的一半是外地的,新春佳节,本地的谁不想窝在家里快活几天?外地的谁不想提前赶回去阖家团圆?尤其是要闻部,统领了整个报社的核心口线,哪天都得有人盯着跑着,要是漏发了重要新闻,好比汽车轮胎漏了气,你就比同城媒体矮了一截。江南日报历来自以为是个高个子,一旦矮人家三分,领导们就要跳得老高骂人了。
因此每到这个时候,要闻部主任在记者面前也就矮了三分,只恨不得跪求手下那些大爷笑纳比平时高出三倍的工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回到要闻部的雷声远,装够了孙子说尽了好话,还是摆不平,跑到钱晓伟的办公室诉苦来了。
钱晓伟一瞧见雷声远的那张苦瓜脸,就知道他的来意,没等人家开口,就抢先发话:“哪条线缺人?”
雷声远叹了一声,一脸苦笑道:
“圣明莫过钱老总。跑市政府办公厅的小汤要提前一个礼拜回东北过年,跑发改委和商务局的小章姑娘家在兰州,父母都住进了医院,哭哭啼啼的急着赶回去,下午会来找您批假,跑文化和旅游的小何,昨天去道贯山采访春节冰雪旅游摔伤了腿,起码要休养一个月,跑工商和质监的小蓝还在坐月子。一下子缺了四个人,我怎么安排都顾不过来,我就是想一个人全揽下,也没有三头六臂呀。”
“我就是在等你这些好消息。”钱晓伟一脸喜色。
“好消息?”雷声远一脸茫然。
“是啊,好消息。这样吧,我代跑市政府办公厅、发改委和商务局,其他的缺口,你去调剂和安排。”
雷声远瞪大了眼睛,道:“钱总,您、您、您,开什么玩笑?我就是拼死拼活把这些线全揽下,也不能累着您呀。再说了,您现在是什么身份?干这些也不合适呀。”
钱晓伟淡然一笑,说:“我什么身份?本报记者钱晓伟而已,这段时间听你雷大主任的指挥。我没有开玩笑。”
“哪有主任指挥编委的?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雷声远就像坐在酒吧里,脑袋摇晃个不停。
“那就借给你一百个胆,总敢了吧。行了,就这么定了,从现在起,钱记者开始跑线了。”
“钱总,您这是何苦呢?”
“不忘初心。”
“您真是记者们的好榜样!”
“别别别,千万别跟我学,贾亦真才是记者们的好榜样。雷主任,谢谢你给了我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会全力以赴做一个称职的记者。”
“谢谢您,钱总,您太谦虚了。有了您率先垂范,这段时间,要闻部的记者一定会以一当十抢新闻。”雷声远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泛着亮光,探问道,“您提到了贾亦真,您话里是不是有这个意思,亦真那边有了好消息?”
“等到江南日报再次出现本报消息括号记者贾亦真,就是整个江南新闻界的好消息。”
“这个好消息是不是快要来了?我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从亦真被带走的那天起。钱总您知道的,亦真那个位子,我们一直给他留着,不允许任何人占用。”
钱晓伟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吹出了一根长长的烟柱,语气迟缓:“至于好消息什么时候来,这么说吧,过完年,马上就是春天了。雷主任,谢谢你,也谢谢大家,你们给亦真留着位子,就是给媒体人留着尊严和信心。只是有些遗憾呀,这个年,亦真注定要留在里面过了。”
又感慨:“不知道亦真在里面的那个位子,究竟是给谁留着。”
雷声远低头沉默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问:“钱总,您在哪里过年呢?”
“去乡下,我厌烦城里的热闹,我已经热闹过了。”
大年三十上午,钱晓伟安顿父母坐好,驾车直奔左高镇普迹村叔叔家里。
鲁凤英从后座探过身子,“啊呀”了一声,问:“晓伟,这才一个月没见你,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钱晓伟说:“我把十天当十年过,白几根头发算什么。”
“这么忙啊。”
“就是,事情多。”
“你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不会把事情分担点给别人啊?”
“都是自己的事,怎么好意思分担给别人?”
“那也不能这样拼命啊,身体还是你老妈我给你的哩,你不心疼我心疼。” 鲁凤英摇头叹息。
钱浩庸插进来一句:“男人白几根头发怕什么?说明晓伟真正想事了,他这个年纪正是担责任的时候,自己的责任就该自己担。我四十几岁的时候,不也白了中年头?想事想的。”
“就你想事,几十年就出了那几本破书,还倒贴钱。” 鲁凤英鼻子里哼了一声。
钱浩庸鼻子里多哼了一声,回敬道:“哼哼,你懂个屁,书中自有黄金屋。”
钱晓伟怕两位老人家再哼下去,忙笑着打圆场:“爸说的好,白了中年头,还是空悲切。”
钱浩庸也笑,指着窗外的行人,说:“你看那个小伙子,只穿两件单衣。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二十一度,这样的天气,哪里像过年啊。”
钱晓伟说:“全球都在变暖哩。”
“这种天气,我还是二十几岁的时候见过一回,记得第二年就是倒春寒,四月份还要穿棉袄。”
“几十年的事你都记得。”
“四月天穿棉袄,当然会记得。这个春节一过,只怕也有一场倒春寒,别以为现在过得舒服,到时候春天过冬天的日子,不好受哩。”
钱晓伟没有回应,眉头抖了一下,一阵彻骨的寒意自心头翻涌而来。
在叔叔家地坪停好车,钱晓伟抬眼望去,只见门口挤着一堆笑脸,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年画。画中人物众多,叔叔给钱晓伟一一介绍,有村支书、村长、村小学校长,还有钱家长辈三叔公和村里虎形山老观的谌道长。
钱晓伟和父母进了堂屋,在炭火炉旁坐下,陪一屋子客人扯了半天闲谈,奉承话收到一箩筐。
之后,大家的肢体语言和眼神,就丰富活泛起来。
村长用胳膊肘在村支书身上轻蹭了几下。
村支书锁着喉咙清理嗓子,发出几声闷响,说:“晓伟兄弟,现在我们村里的铁炉冲还是泥巴路呢,村支部议了一下,准备开春后改造成砂石路。据我们估算啊,还差个十万块钱,你们钱家在村里那可是名门望族,你看……”
“家乡修路是造福于民嘛,大好事啊,我也出不了力,出些钱是应该的。”钱晓伟打开包,点了块钱,交到村支书手里。
村支书脸上顿显难色,瞟了村长一眼。
村长说:“晓伟兄弟啊,你爸爸那次过生日,搞了那么大的场面,村里人脸上都有光啊。这个这个,修路这么大的事,你又是我们村里的骄傲,一万块钱,只怕大家会讲闲话哩。对你来说,钱是小事,名声可是大事,你说是不?”
钱晓伟又点了块钱,递给村支书。
不提钱还像过年,一提钱就像过堂。一张张似乎沉冤莫雪灾难深重的脸,在木炭的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
村小学校长跟着诉苦:“学校的很多课桌和椅子,还是你堂弟堂妹读书时坐过的,再不换啊,我们都没脸见你爸爸和叔叔这些长辈了。”
为了给校长长脸,钱晓伟慷慨奉上两万块钱。
谌道长显然是有备而来,打开手绘的老观重建效果图,指指点点,给钱晓伟一笔笔算着费用,跟修缮钱家祠堂一样。
有图有真相,道长也如愿笑纳两万块钱。
三叔公是钱姓说得起话的长辈,在钱晓伟面前也就不讲客气:“钱姓族谱正在修订,今年要重新刊印,承大家看得起,一致推举你家包下费用,总共一万块钱,到时候出资人就署你爸爸的名字,千古流芳哩。”
让父亲名垂青史的大事,钱晓伟更不会推辞,赶紧拿出一万块钱交给三叔公。
钱晓伟将钱散了,堂屋里的人也渐渐散去。
叔叔说:“他们听说你会回老家过年,今天一大早全都过来了,这些人啊。唉,只怪我多嘴。”
钱晓伟说:“不就是一点钱嘛,只要叔叔脸上有光。”
鲁凤英插话:“你看你这孩子,大手大脚惯了,好像这钱是屙屎捡的。”
钱晓伟笑道:“妈妈,你没听过这几年最流行的一句话啊,有钱就是任性。”
“哪有你这么任性的,随随便便就是七万。” 鲁凤英撇了撇嘴,数落着。
“任性一回是一回,任性一回少一回,钱又不是我们钱家印的。” 钱晓伟不以为然。
鲁凤英还在啰嗦:“什么啊?”
钱晓伟说:“没什么。”
晚上,一家人团团围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堂弟堂妹们都拿着手机,对着电视机拼命摇春晚红包。
叔叔问:“晓伟,你怎么不摇啊?”
钱晓伟说:“人不可能总有好运气。”
叔叔说:“你是怕捡小钱抢了赚大钱的运气。”
“叔叔英明,小钱靠捡,大钱靠抢。” 钱晓伟哈哈一笑。
“看这孩子说的,好像你的钱都是抢的一样。上午来的那几个,才是抢钱呢,嘴巴一张两手一伸,一人就是一两万,还不嫌多。” 鲁凤英白了钱晓伟一眼。
钱晓伟说:“他们抢得多斯文。”
“修路助学,这些钱都用在正道上,总比你输在麻将桌上强。” 钱浩庸也白了鲁凤英一眼。
堂妹突然一声惊呼:“你们看你们看,我又摇到了一块钱!”
叔叔笑道:“一块钱把你高兴成这样,叫花子穷快活。”
钱晓伟说:“穷快活那也是快活,有钱都买不来。”
看着堂弟堂妹们尽情摇尽情闹,钱晓伟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憋得慌。他起身来到屋外,才发现已经起风降温了,止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赶紧将衣领拉上。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在地坪里踱着方步,心却怎么也缓不过气来,越走越乱越走越沉。他使出了分心之术,开始数自己的步子,很多年没有数过了。他曾经可以精确地数到427步或者425步,可是今天颠来倒去怎么也数不清。
时光在他眼前倒流,那些两步之差的简单且踏实的日子突然历历在目。他就像捧着一本日历,正一页一页倒翻过去,一天一天倒数过去。
倒数一天,贫穷或者富足的快活就少了一天。
浑浊的夜色,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搅都搅不开。远处的山峦依稀可辨,就像传说中的怪兽“年”,正黑压压的向他包抄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狂舔着他心底的惶恐。
风越刮越大。
屋后的竹林,在风的手中摇摆挣扎,似窃窃私语,似低吟浅唱,似如泣如诉,似惊涛拍岸。
风骤然加紧,狂削过他的耳尖呜咽而去,如一只硕大无朋的不明飞行物,撞击扑打着惊慌失措的竹梢。
神号鬼泣般的呼啸,瞬间淹没了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