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钱晓伟探监贾亦真
在见到贾亦真之前,钱晓伟参照电影和电视剧中家属会见罪犯的镜头,设想了n个久别重逢的场景:要么是贾犯亦真垂头丧气而来,要么是贾犯亦真束手束脚而坐,要么是贾犯亦真毕恭毕敬而立,要么是贾犯亦真低三下四而言
总之,无论在哪个场景中,贾亦真都是低人一等、卑躬屈膝的邋遢形象。他甚至还设想到贾亦真会朝自己三鞠躬,虽然他无意占人家的便宜,但人家为了表达对探监的老同学的无限敬仰和谢意,一定不会便宜了自己。
当然,这种龌龊和恶搞的设想只是昙花一现,转瞬间他又严肃批评了自己妄自尊大的狭隘思想,刚刚还高昂的头颅修正成了微微低首,略胜于垂头丧气。
他突然意识到,贾亦真的今天或许就是你钱晓伟的明天,你现在捉弄的不是他人,恰恰是以后的你自己。想到这里,他的心头猛然一抖,脚步便再也轻快不起来,似乎耗尽了前半生的力气才穿过那条百米文化长廊。
走到会见室门口,他收住了脚步,一个奇怪的念头却怎么也收不住:此刻不是他会见贾亦真,而是被贾亦真会见。
就在钱晓伟恍惚之间,贾亦真仿佛是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一般现身了,神采奕奕地站在那里,挥动着右手臂,响亮地打着招呼:“钱大老板,是来给我拜年,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钱晓伟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咧了咧嘴,一副惨笑的模样,回道:“是来跟你拜把子的,贾大记者。”
“拜什么都行,只要不是拜堂。”
“看来樊守人没有吹牛,这里环境不错,给你培养了几个幽默细胞。”
“羡慕吧,随时欢迎你入住。”
钱晓伟的右脸颊轻微抖动了一下,恶狠狠地横了贾亦真一眼,说:“你的死法有上百种,可活路只有一条。”
“求指教。”
“两个字,闭嘴!你的光辉岁月,都毁在一张臭嘴。”
贾亦真打了一个哈哈,挤眉弄眼道:“你今天好像很不高兴,横竖都板着一张臭脸,不高兴就别来嘛,我又没请你。”
“谁和你说话谁生气。好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坐下说吧。今天来啊,是要告诉你两个好消息。”
“难怪今天一起床,左眼皮就直跳,看来是好事成双呀。其中一个,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钱晓伟绷紧的脸皮松弛下来,往后挪了挪椅子,调整了一下坐姿,笑道:“说说看。”
“古向凌落马。”
“你怎么知道?看了报纸?”
“我边吃牢饭边掐指一算,古向凌大限已到。”
“屁!”
贾亦真一本正经起来,收起了二郎腿,将椅子往前挪了挪,双手伏在桌上,说:“我进来后就没拜读过贵报了,是我这个号子的管教悄悄告诉我的。说来也巧,我进来前几个月还采访过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你赢了,难怪这精气神、这架势,不像在坐牢,倒像是坐主席台。”
“我赢了,你就输了。”
钱晓伟的目光落在自个儿膝盖上,低头沉思良久,才勉强应了一句:“原来你是要跟我争个输赢。”
“我无意跟你争个输赢,这只是正和邪的一场较量。”
“在你眼里,我就是邪恶的化身,十恶不赦,是不是?”
“十恶尚存一善,你就有救。你今天来,其实是为了救赎你自己,这是你的私心,不过这种私心也是善心。”
钱晓伟一时无言以对,贾亦真的几句话,针针见血戳中了他的满腹心事。他在心里又高看了贾亦真一眼,这家伙一向大大咧咧狂傲不羁,看似毫无心机,实则心术极为深细。
他又暗自感慨,幸好贾亦真的心思没有用在歪门邪道上,否则这个世上不知还要牺牲多少个魏妙果和贾亦真。
此刻他感觉自己在贾亦真眼里已经一丝不挂,除了进澡堂,他一点都不习惯在同性面前脱个精光。由此他又联想到,每个人都是赤条条的来到尘世,纷扰的尘世就是一个大澡堂,有的人洗净了身子,有的人洗净了灵魂,他钱晓伟洗了四十多年,如今身子和灵魂似乎都不干不净,等到赤条条走的那一天,岂不成了一堆垃圾?
他如今置身月荷监狱,各色人等关在这里洗心革面涅盘重生,监狱又何尝不是一个澡堂?浮想联翩间,他竟然对这个铜墙铁壁的澡堂有了一丝向往,他钱晓伟也该好好洗一洗了,决不能成为一堆令人唾弃的垃圾。
贾亦真敲了敲桌子,催促道:“你发什么呆呀?一副认罪伏法的模样,就是犯下了弥天大罪,也不必向我老实交代,回去深刻反省吧。还有一个好消息呢?我掐指都算不出来。”
钱晓伟如大梦初醒,猛然抬起头,嘴皮子动了几下欲言又止,鼻头耸了耸,几道沟壑在鼻梁上拥挤不堪,伸出右手食指敲打着空气,也将椅子往前挪了挪,胳膊肘架在桌上,朝贾亦真打了一个拱手,这才说话:
“老同学,你就积点口德吧,冲我钱晓伟真心实意来看你。第二个好消息啊,我找到史大鹏,反复做他的工作,他总算将你们两个对话的原始版本给了我。到这里之前,我去了马总办公室,将这个重要的证据交给了他。这几天,你可以着手写申诉材料了,等一会我让樊守人给你准备纸和笔。恭喜你,亦真,这次你又是坐赢不输。”
贾亦真的嘴唇渐渐环绕成了一个圈,一脸丰富的表情包开始分解,从嬉笑到惊讶到将信将疑到感奋。他站起来,回了一个拱手,说:“晓伟,我真心实意谢谢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学和同事,今天我从心里把你当朋友。当然了,认不认我这个朋友,是你的事。这件事,同学和同事不一定能做到,但朋友一定会倾尽全力去做。”
钱晓伟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处被触碰了一下,柔和的目光在贾亦真的脸上尽情挥洒,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手掌往下压了压,说:“贾亦真小朋友,你说的钱晓伟大朋友都表示认同,不必拘礼,请坐下。”
贾亦真“呲”了一声,没有咬牙切齿,而是一脸灿烂,规规矩矩地落座。
“亦真,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不要怪史大鹏,今后也不要找他算账。他本无害你之心,情势所迫。”
“不但不怪他,我还要谢他。”
“别说气话。”
“真心话。”
钱晓伟紧盯着贾亦真,尽管连连点头,但眼神和表情内容丰富,敷衍中有赞许,赞许中有嘲谑,嘲谑中有疑惑,直到对视中彼此都感觉有些尴尬了,才切换话题:“还有一件事,我和马总都不明白。刚才去他办公室,他还提起过。”
“播放的录音做了手脚,我在法庭上为什么不辩解,是不是?”
“对头。跟你说了几十年的话,头一回感觉不累。”
“那你是怎么跟马总说的?”
“我说你不是认罪,是认命。”
“你错的没边了。”
“愿闻其详。”
“不是认命,是为了救命。”
钱晓伟沉吟半晌,道:“明白了。你总算做了一回明白人,对你来说,在这里才真正安全。”
贾亦真颔首而笑,娓娓道来:“所以,刚才我说要感谢史大鹏,没有他,也许我还真的活不到今天。记得那次青云区公安分局的人将我带走时,刚出报社大门,就给我戴上了手铐。那一刻,我的确有些发懵,不知道他们凭什么抓我。直到审讯我的时候,他们放了那段录音,我才清醒过来,跟流氓团伙打交道,就没有道理可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当时我就回想起封建国交通肇事时,你提醒我以后出门,记得多长一只眼睛。这话看似平常,其实你是话里有话,我早就在心里谢过你了,晓伟。从审讯到后来开庭,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认。总之,我坚信一条,敲诈勒索未遂,他们不至于判我死刑。我要是死活不认罪,他们即便把我放了出来,第二场、第三场车祸一定会接踵而至,那才是真正判了我死刑。一个人要是连命都没了,哪里还有机会抗争?哪里还有机会笑到最后?所以我心甘情愿进来,走上这条唯一的归路。”
“真是羡慕你呢,亦真,看得清来路,也看得清归路。”
“那当然,我一直坚信正义的力量势不可挡,一直坚信会有今天这个结局,尽管来得迟了些,终究还是来了。等着瞧吧,我走上归路,他们就走到了穷途末路,迟早要进来,一个都跑不掉!”贾亦真一时眉飞色舞,看到对面的钱晓伟脸色渐沉,这才收敛了一脸喜色,话锋一转,“晓伟,不是我说你啊,你一向来路不清,可看得清自己的归路?”
钱晓伟稍有迟疑,仰头望着天花板,半是喃喃自语半是回应贾亦真:“我来路不清是不假,有的路数甚至非常龌龊和卑鄙,亦真你根本就不知道,或者说根本就无法理解,我也羞于跟你提起。那次去墓地看魏妙果,你的一句话触动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扛。没错,我一直在心里扛着,累死我了,该是放下的时候了。坦诚面对和勇担责任,才是真正的放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已经在开始做了。庆幸的是,我还看得清自己的来路,一个看得清过去的人,才能看得见未来。我的未来也许不太美妙,但不至于走上一条不归路,这点嘛,你不必操心。老同学,对于我,你还是多些祝福少些诅咒吧。”
“晓伟,像这样推心置腹掏心掏肺,我们两个还是头一次,这才是朋友之间的对话。我们做了多年的同学和同事,在这种场合才成为朋友,也算是患难之交吧。谢谢你现在为我、为他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你是一个有情怀有担当的人,我从心里替你高兴。我不会再诅咒你的过去,只会衷心祝福你的未来。”
“嗯,这才像是朋友说的话,今天这一趟,我没有白来。”
贾亦真笑了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峰一耸,问道:“刚才说到封建国,有他的消息吗?”
“市中院已经一审宣判,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了十年。”
“便宜这个流氓了。”
“也便宜你了,没有他的疯狂,就没有你的理智。”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谢他。”
“你应该感谢所有人,不管是帮你的,还是害你的,是大家携手成就了一个更好的你。”
“是,是,有道理。一边是朋友抬举你,一边是宿敌打压你,人生的天平才得以平衡,才不至于走极端、走歪路。所以嘛,我身陷囹圄心存感激。”
“呵呵,身陷囹圄还这般矫情,也只有你了。亦真,只顾着专拣好听的跟你说,还有一个不幸的消息,你敢不敢听?”
“还有什么比穿一身囚服更加不幸?直说。”
钱晓伟垂头不语,流露出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贾亦真急了,敲了敲桌子,说:“行了行了,默哀毕,说呀。”
钱晓伟忍不住捂着嘴直笑,回道:“自从古向凌落马,你实名举报一事在网上传疯了,网民们纷纷人肉搜索你,纷纷表示要到月荷监狱将你揪出来,来势汹汹啊。”
“哦,贾亦真一不小心成了网红,网红一不小心落进了法网,网民一不小心要来劫狱。”
“嗯哼,你出去以后就是一个网红记者,那可是江南日报的金字招牌。”
“你看看,你看看,本性难移吧,还金字招牌哩,你以为是做生意啊?也难怪,你一直把做新闻当成了做生意。”
钱晓伟立马就涨红了脸,直言不讳:“亦真,今天我什么都放下了,干脆跟你说个痛快。其实最初,我还算是一个纯粹的记者,那几年我一直沉浸在这份职业的荣耀感和满足感中,甚至可以把日常所做的一切,都当成做新闻。当年,外面很多人叫我江南名记,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认真的,说明大家对我的工作成绩还是认可的。那时候我是一个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新闻人,真的是值得骄傲和怀念啊。后来一张总也还不清的信用卡,让我开始怀疑一个知名记者的人生,一个满肚子墨水的人就该这样穷困潦倒吗?记得有一次在办公室,我冲着手机大吼,你回回打电话就是要钱,我又没有包养你。你当时还嘲笑我,糟蹋了人家就翻脸不认人。其实,那是招商银行的服务人员打来电话,催我还款呢。再后来,通过我当记者结下的人脉,动动嘴皮子就轻松收获了一笔巨款,让我彻底扭曲了新闻价值观,沉醉于新闻的商业价值中。我也知道这种价值取向的偏离,于记者于媒体都是一种亵渎和伤害,甚至可以引发舆论场的一场场灾难。可我就是收不了手,因为我是利益既得者,因为我还想获利更多。”
“恕我直言,你是见利忘义,忘记了初心。别人当初叫你江南名记,那还真不是恭维,你当得起。直到现在,很多人当面还是叫你江南名记,可背后呢,人家说你是新闻掮客,还有更难听的,说你是新闻流氓。说老实话,我在外面听到了不少关于你的风言风语,一直替你捏着一把汗。”
“这是我记者生涯中最大的败笔,不只是把做新闻当成了做生意,还把做新闻当成了做屠夫,我一直在反省。”
“如果媒体和记者把新闻资源当成了商业资源,那么印出来的报纸,散发的不是墨香,而是铜臭!”
钱晓伟若有所思,道:“岂止是铜臭,还有血腥味道。”
“怎么了?又是屠夫又是血腥。”
“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亦真,当了这么多年的记者,我钱晓伟愧对这两个字。要是有机会重新来过,我真想一直做最初的自己,坦坦荡荡平平安安,不负这一段对于我来说过于昂贵的时光。”
“我明白你的意思,糟蹋了昂贵的时光,代价也一定昂贵。”
“没错,报应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还是那句话,自己的事自己扛。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所言,让我彻底改变了对你的成见,你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新闻人,但算得上一个真正的男人!”
“谢谢你,亦真。在我心里,你才是真正的江南名记,你的大名,一定会载入江南的新闻史册,祝贺你!”
“我不玩虚的,更不在意这些虚名,只求为新闻界留下一点良心。”
“好了,亲爱的朋友,今天总体上还算愉悦的会见到此结束吧,我该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别人?”
贾亦真想了想,说:“你如果碰到史大鹏,代我问个好。”
“一定!”
钱晓伟起身,突然朝贾亦真深深鞠了一躬,念念有词:“亦真,一是给你拜个早年,二是跟你说声对不起。”
贾亦真一愣,也站了起来,问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不只是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魏妙果!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等你明白的时候,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的祝福,祝福我的新生,祝福在天之灵。”钱晓伟说罢转身就走,手臂朝后扬了扬,泪流满面夺门而出。
宝马x6缓缓驶出了月荷监狱的大门,钱晓伟在远处靠边停车,伫立在刺骨的寒风中,朝那扇深灰色的铁门行了一个长久的注目礼。他又将目光移到了铁门后那栋高耸的办公楼,镶嵌在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窗户散发的阵阵寒光,突然令他一震,那分明是一片犀利而威严的眼神,正在审视着在围城外瑟瑟发抖的他。是的,这里就是一座围城,里面的人一定想出来,可外面的人谁都不想进去,他钱晓伟亦然。他今天能昂首阔步进去,也能大大方方出来,明天呢?他今天站在围城外面瑟瑟发抖,明天又该轮到谁站在这里敬畏那一排排窗户呢?
自艾自怜中,他转念一想,这世上原本有很多事情,只有彻底进去了,才能彻底出来。就像上澡堂,进去时愈发蓬头垢面,出来时才能愈发风仪秀整。他顿感坦然,一种痛彻心扉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