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个”局长不简单
钱晓伟正伏在办公桌上埋头写稿,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市规划局办公室的,便知道是办公室副主任康建找他。
钱晓伟挂掉手机,用座机回过话去:“兄弟,好久不见。”
康建笑道:“确实,有日子没见了。今天是三八节,祝你节日快乐。”
“把兄弟当女人,你口味越来越重了。”
“哈哈,是朵颐的口味越来越重了。你乔装打扮深入敌后,把人家搞得只剩下半条命。这回啊,江南的熟食老板总算认识你了。”
“是的,总算认识你了。跟谈爱一样,以我可以认识你吗开始,以他娘的我总算认识你了告终。”
“听口气,你又亲手毁掉了一批良家妇女。”
“哪里,兄弟抬举我了,我没有那么绅士,只亲嘴不亲手。”
康建又打了几声哈哈,说:“不跟你耍嘴皮子了,还有正事要讲。我们局里下辖的四个分局,明天上午9点18分在青云区政府会议中心授牌。你是古局长最重要的客人和朋友,不能迟到哦。”
钱晓伟担任要闻部记者已经十多年,跑过民政、交通、旅游、教育线,近两年才调整为规划、质监和区县线,区县线分工时他选了老家酉县。这么些年接触了不少各单位的媒体专干,他认为最会办事最会来事的就是康建。比如刚才说你是古局长最重要的客人和朋友,钱晓伟明知这是恭维话甚至是鬼话,但听着怎么就让人那么熨帖。
一觉醒来,钱晓伟一看表已经八点半,连忙起床草草洗漱,早饭也顾不上吃,背起摄影包跨上摩托车,直奔青云区政府。
按说他们报社分工很明确,文字记者只管采访和写稿,专职摄影记者负责拍照。钱晓伟从高中起就酷爱摄影,在江南师范学院上学时,还是学院摄影协会的副主席。毕业分配到江南日报后,他采访各种会议和活动时,有一个重要发现,领导们的脸似乎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具备光合作用的强大功能。只要闪光灯扫来,那些脸刚才还大约在冬季,立马就笑到了春天里。有一次他跟随一位领导慰问下岗工人,摄影记者一时赶不过来,领导亲自发放慰问金时,开始还笑容可掬,张望半天不见灯光闪烁,脸色便阴沉下来,好像下岗工人倒欠了他的一样。
为了领导的微笑,为了稿分的丰收,钱晓伟从此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钱晓伟其实不老,年方三十有四。之所以被誉为老将,除了他是一个老练的记者,还是一个文笔老道的作家。他卓越的文学成就,表现在去年创作的一篇小小说中。
那次是大学同学聚会,每个人要表演一个节目。钱晓伟别出心裁,只用“来了还没不”5个字,现场发表了一篇小小说《夜色》——
背景是月黑风高,地点是江南师范学院后山的小木屋。
男:来了?
女:来了。
男:来?
女:来!
男:来了?
女:还没!
男:还没来?
女:来了!
女:还来不?
男:不来了,来不了了!
大家纷纷拍案叫绝,一致同意授予钱晓伟同学情场老手的光荣称号,并决定从今往后尊称他为老钱。老钱其实是反感同学们喊他老钱的,辈分太高,他不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人。可是同学们非要便宜了他,只好将就了。
他说,谢谢大家让我痴长了一二十年。
又说,还要谢谢你们宽宏大度,没有喊我钱老。
34岁的老钱走进青云区政府办公楼,看了一下表, 9点20。他正要找人询问会议中心,只见康建站在一楼楼梯口招呼他。
钱晓伟走过去在康建肩上拍了两下,说:“兄弟,不好意思啊,昨晚腰痛没睡好,起晚了。”
康建一脸坏笑,问:“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钱晓伟答:“为何每个妹妹都需要破费,兄弟哎,我那点工资,一个都破费不起哩。”
康建说:“不急,等一下签到台的妹妹资助你。”
钱晓伟嘿嘿了两声,又关切道:“你那颈椎病好点没?下次我带你到市按摩医院做一个疗程。”
“谢谢。不只是颈椎病,腰间盘也突出了。”
“你是凶猛动物,今后斯文点。”
“尽往歪处想,我是命不好哩,成天伺候人接待人,不是点头就是哈腰,两个地方都劳损过度。”
“大家命都不好呢,媒体把女人做男人搞,把男人做牲口搞。我们报社现在没有女人了,头发再长也只是见识短的牲口。”
两人说笑着上了二楼。
康建将钱晓伟带到会议中心门口的签到台,招呼妹妹们:“这是江南日报的钱记者,先请他签个大名吧。”
钱晓伟熟练地在签到表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单位和办公电话。
一妹妹递过来一个信封,说:“您辛苦了,一点误餐费。”
“钱记者,你还带了一个摄影记者啊,顺便帮他代签了吧。”康建边搭腔边朝钱晓伟使了个眼色。
钱晓伟会意,忙说:“是是是,他还在路上呢,我差点忘了。”又随便签了一个名字,又拿了一点误餐费。
康建这家伙,事办的就是漂亮。钱晓伟心里说。
钱晓伟将信封拦腰一折,塞进了裤口袋,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就像官方习惯将钱塞进信封,不管多少,都美其名曰误餐费。在官方辞令中,误餐费还有一个体面的小名,叫车马费。民间语境可就没有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不管什么费一概俗称红包。
可是,红包里的东西装进信封,就不叫红包,叫误餐费。
钱晓伟拿着误餐费去打牌,输了一个又一个信封,就不叫打牌,叫打信封。
他不记得被打掉多少个信封,就不叫钱晓伟,叫钱有多。
也不是真的钱有多,他经常被人打得身无分文,散场的时候,总要厚着脸皮吟诗一首: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请打发10块钱伙食费。
此刻,康建正在轻轻的招手,拉着钱晓伟的胳膊往会议中心休息室走,一边看表一边说,媒体记者一时半会肯定到不齐,先陪古局长聊聊天吧。
钱晓伟就在心里笑,什么狗屁媒体记者没有到齐,不就是江南电视台的摄像机还没进场吗?这些年领导们好像都成了电视迷,恨不得将自己的脸拿不干胶贴到屏幕上。只要是邀请媒体参加的会议和活动,电视台没来一定要等,电视台一到就边开边等。
走到休息室门口,钱晓伟看见古向凌西装革履端坐在主位,一根精致的皮带捆扎着满腹经纶,一副金边眼镜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古向凌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就像《红楼梦》里描写的贾宝玉一样,面若中秋之色,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第一次看到古向凌时,钱晓伟还以为碰到了唐国强。
钱晓伟通过细致观察和揣摩,发现古向凌还是一个手语表演大师。他哀戚恼怒时指头是张开的,兴高采烈时指头是并拢的,弹指之间,悲欢离合四个字就栩栩如生了。
古向凌说话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个”不离口。有一次作了一个小时的报告,钱晓伟坐在台下认真数了一下,竟然“这个”了37次。他当时就在心里给古向凌送了一个外号:这个局长。后来他还特地查阅了《现代汉语词典》,“这个”属于指示代词,他马上就恍然大悟:领导们但凡讲话都爱作重要指示,“这个”一次就是指示一次,难怪他们习惯把“这个”挂在嘴里。
此刻,古向凌坐在那里一定又在“这个”着什么。副局长王晓天和青云区副区长李滨陪坐在左右,两旁排列着男男女女十多号人。每个人都是满脸谦卑正襟危坐,脑袋好像两排摇头扇,整齐有序吹向古向凌。
古向凌显然已经看见钱晓伟了,朝他招招手,说,晓伟来了,过来坐坐坐。
于是那两排摇头扇又整齐转向钱晓伟,有的认得有的陌生,估计都是四个分局的负责人。
古向凌说,这是江南日报的钱晓伟记者,跟李师师是同伙,这个这个,江南名记哦。
大家就笑了起来。钱晓伟打了一个拱手,也笑着向大家一一示意。
玩笑过后,古向凌继续跟大家闲聊,那些面孔马上就哗啦啦充满敬意地转了过去。不一会,他抬起手看看表,再看看刚进来的康建。
康建一脸焦急地摇着头,马上又出去了。
古向凌面无表情,张开五指在沙发扶手上轻点了几下,拿起茶几上的一份江南日报翻阅起来,休息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大家洗耳恭听报纸翻页的脆响,仿佛在欣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目光随着古向凌的手上下左右飞舞,好像那只手随时能翻出真金白银。
康建终于面带微笑进来了,朝古向凌点点头。
“可以开始了。”古向凌招呼了一声,站了起来,大家便依次起立。
古向凌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王晓天和李滨,此刻相互谦让起来。
王晓天说在贵地烦扰,您是父母官,您先请。
李滨说您是市里的领导,看得起鄙区才来,当然是您先。
客气了几个回合,王晓天似乎是拗不过李滨,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其他人就一字排开昂首挺胸鱼贯而出,谁也不会僭越谁也不甘落后。
这是一支看起来步调多么一致气势多么威武的队伍,正有条不紊踏着古向凌的节拍一路前行。
古向凌和王晓天、李滨登上主席台,下面的人便恭立在早就贴好了姓名的座位前,领导们坐妥帖了他们才弓腰对号入座。
面对官场这个秩序井然的生态圈,钱晓伟不免有些顾影自怜。这些年,他一直在江南日报的生态圈里小心翼翼地游弋,却总也进入不了游刃有余的境界。尽管通讯类作品两次斩获国家级新闻奖,他也无法在报社那支步伐同样有条不紊的队伍里,站到离社长朱快莱、总编辑马大明、副总编辑牛契更近的地方,更不要说给他留下一个贴好姓名的座位。
钱晓伟不知道自己这个摇头扇,还要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左顾右盼多久。而他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期待接受别人充满敬意的仰望。
面对江南电视台的镜头,古向凌马上就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唐国强,轻松地展露了演员的天分。
他富有凝聚力的表情,充分调动了一切积极因素,笑容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演习部队,迅速在脸部胜利会师,军纪严明纹丝不乱。
他一直牢记着钱晓伟说过的那句话,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他本着对自己高度负责的态度,在历史面前从来不敢马虎。好在经过历史的多次检验,他已经能够做到气定神闲收放自如。
古向凌说:“同志们、朋友们,筹建将近两年的市规划管理局四个城区分局,今天终于正式授牌,标志着我市城市规划管理,进入了高度集中统一管理的时代。这个啊,也是我市强化规划权威的一个重要举措。希望四个分局的领导班子克勤克俭,团结一致带好队伍,切记国法高悬,这个啊,不要为一些蝇头小利,以权谋私以身试法……”
钱晓伟津津有味地推敲着“这个局长”的重要指示。规划局大权在握,蝇头小利自然难入他的法眼,言下之意,是不是为了大利就能以权谋私以身试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