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万块钱成了烫手山芋
闹市就在前方的灯火通明中,却总也走不出孤寂和冷清,这一段路似乎比这个寒夜还要漫长。钱晓伟步行了一个小时,才搭乘到摩托车,再转乘的士终于回到家里,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
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钻进被窝却又莫名兴奋起来,这是一种疲惫不堪后的兴奋,如同坐在麻将桌上昏昏欲睡时突然抓到了一手好牌。
他必须打好这手牌,容不得半点迟疑和敷衍。
坐在电脑桌前沉思片刻,他首先敲出了标题《洗衣粉泡出的著名品牌》。
这是他撰稿的一种习惯,先定下标题才有了方向,才能思如泉涌下笔有神。他读书时就擅长写命题作文,惯于接受别人的主导,这种被动的行为方式一直延续到今天,他总是寄希望于由别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几乎从没有主动规划过自己的未来。所以在报社工作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个普通记者。
他深知自己的短处,也不是不求上进,只是因为牌桌和女人耗费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一沉浸在这种自由散漫的生活中,他就觉得无拘无束得过且过也是一种惬意人生。
清晨六点,3000多字的长篇通讯画上了句号。窗外的洒水车正在播放《欢乐颂》,这是一支令江南人民避之唯恐不及的曲子,在大街上一唱就是十几年,大家闻之其实一点也不欢乐。
他笑了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心想明天这篇报道出来,朵颐熟食只怕也会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晚上十一点,钱晓伟接到值班编委何可可的电话,说有重要事情跟他商量,喊他赶紧去一趟办公室。刚走出宿舍大门,跟贾亦真撞了个正着。贾亦真是他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两人同一天被分配到江南日报,又同在要闻部当记者。
贾亦真问:“这么晚了,鬼鬼祟祟的又去哪里作案?”
钱晓伟说:“去你的,当了几天政法记者,眼里就没有一个好人了,何总喊我去他办公室呢。”
“何可可这时候喊你,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事。”
“鬼话。”
“夜半鬼敲门,两个鬼在一起能干出什么人事?”
“你好像一直看不上何总。”
“当然,何可可就没干过几件人事。”
“你少这样口无遮拦,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贾亦真打了几个哈哈,进去了。
何可可的办公室敞着门,钱晓伟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何总”。何可可说,晓伟来了,关上门吧。
钱晓伟顺手掩上门,心想什么事非得关起门来说?看来贾亦真说的没错。
“晓伟,我这里还有一堆版面要看,我们就长话短说啊。你的那篇朵颐熟食报道,刚才有市领导打电话来,要求撤稿。”何可可扫了一眼钱晓伟,目光又回到面前的清样上,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钱晓伟瞪大了眼睛,木然的表情中还有茫然,半天才说话:“何总,我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呢。”
“辛苦你了,晓伟,会给你记分的。另外啊,朵颐的老板刚才来过报社,一定要给你一点补偿。”何可可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叠用白纸条捆扎的钱,递给钱晓伟,说,“这里是一万,他们的一点心意。”
钱晓伟接过钱,怔了怔,又将钱塞回到何可可手里,说:“何总,既然是市领导打了招呼,这个钱我真的不敢拿。”
何可可说:“你在朵颐干了十多天的活,他们给你这点补偿,是应该的,也是我开口帮你要的。我的这点小面子,你也不给?快收起来吧,马上就有人进来送版面了。”
钱晓伟揣着一万块钱回到家里,越想越感觉不对劲,越想越睡不着:既然是市领导要求撤稿,何可可怎么敢向朵颐熟食索要封口费?而且封口费肯定不止这一万,他只是分赃者之一,还有一些谁从中捞到了好处呢?这是不是有人故意设下的一个圈套,借何可可之手带着他钱晓伟往里钻,然后再给他扣上新闻敲诈的帽子?
他几乎有些后怕,仿佛那一叠散发着油墨香的新票子,正张着大嘴巴,随时准备反咬他一口
第二天临近中午,马大明将钱晓伟叫到了办公室。
“晓伟,你卧底十几天做出来的报道,喊撤就撤了,怎么一声不吭啊?”
“马总,市领导说不能发稿,你们都挡不住,我一个小记者”
“你昨晚去了何总办公室?”
“是,他喊我去的。”
“他跟你讲了什么?”
“他说市领导打电话过来,要求撤稿。”
马大明注视着钱晓伟,问:“真的就这么简单?”
钱晓伟的胸中垒块,被马大明犀利而透彻的目光击中,惊悸如同乱石从心头纷纷坠落。
他拿不准马大明是在试探还是胸有成竹,低着头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瞒天过海,便字斟句酌道:“朵颐熟食付给我一万块钱,作为这十几天在厂里打工的补偿,是何总替他们转交的。马总,我可从没有开口要过,他们非得给。”
“晓伟,你怎么这么糊涂?发不发稿是一回事,收不收人家的钱是另外一回事。什么打工补偿,明明就是封口费嘛。你收了钱,这个事的性质就变了,跟敲诈勒索没有两样。这是违法行为,你不知道啊?”
“何总硬要塞给我,不敢不收呢。这样做我也知道不妥,昨天晚上觉都睡不好。”
“晓伟,做人做记者都要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我相信你没有私心。我给你一个建议啊,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成一个书面材料,连同那一万块钱一起交给纪委陈书记。你主动了才不会被动,要学会保护和爱护自己,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谢马总关心,我马上去办。”
“这件事先不要扩散,你跟陈书记一个人当面讲清楚就是。”
从马大明的办公室出来,钱晓伟后悔不已,刚才急于主动表明清白,慌乱间抖出了一万块钱的事,将何可可甚至更多人也牵扯进来,搞得大家都不清不白了。
后悔之余,他又有些好奇,马大明怎么知道他钱晓伟昨晚去了何可可的办公室?他进出何可可的办公室时,没有任何人看见,一定是贾亦真告诉马大明的。贾亦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谁都不看在眼里,他什么时候跟马大明结成了统一战线?他觉得搞清这个问题,比探求撤稿真相重要多了。
下午四点的报题会半个小时就开完了,大家起身正要离去,马大明说:“大家都坐下,今天我要补报一个题。”
一屋子诧异的表情。
何可可和社长朱快莱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冰冷的,就像窗外的气流。
马大明问:“钱晓伟卧底打工费尽周折挖出来的一个稿子,昨天晚上为什么突然撤了?”
众人无语。
马大明又问:“是谁跟朵颐熟食通风报信的?”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露尴尬之色,之后又都望着桌面。只有桌面面无表情,不会让人不自在。
马大明说:“敢做不敢当了?可可,你昨晚值班,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可可迟疑了片刻才回应:“市领导打了招呼,说朵颐是省里的著名品牌,不能因为一条稿子把它毁了。”
马大明说:“不能让一条稿子毁掉一个著名品牌,却纵容一个著名品牌毁掉老百姓的身体,这个天下还有没有公理?我们痛恨这个有假那个有毒,现在抓住了一个又假又毒的典型,却里应外合替人家掩盖真相,媒体的正义感和公信力何在?食品安全如今是天大的事,从中央到地方都在严抓严打,哪个市领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打这样的招呼?哪个市领导担得起这样的担子?可可,请你告诉我,是哪位市领导?是跟谁打的招呼?我马大明就是不当这个总编辑了,也要跟他争出个子丑寅卯。”
何可可偷看了一眼朱快莱,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垂着头一言不发。朱快莱灰头土脸,微微仰头盯着对面的墙壁,也一言不发。
马大明说:“不告诉我也好,省得我得罪市里的领导。这样啊,朵颐卧底报道发明天头版,如果还有打招呼的,让他直接找我,所有责任由我承担。另外啊,我建议这件事一定要一查到底,严肃追究有关当事人的责任。钱晓伟昨天晚上收了朵颐的一万块钱,他今天已经主动交到了报社纪委,这就是一种态度,可以既往不咎。我们作为一个媒体人,拿了别人的钱,就会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就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就会泯灭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都可怕,希望大家以此为鉴,都能好自为之。如果还有谁私下里收受了好处,不妨主动站出来讲清楚,争取从宽处理。”
报题会上短兵相接的硝烟味,钱晓伟也闻到了。按常理,他上交一万块钱的事,应该等事情调查清楚以后再公布,马大明不拘常理借此突然当众发难,就是不想给任何人留下退路和回旋余地,看来他这回是铁了心要拉几个人下马了。
虽然马大明给了他钱晓伟一个台阶,可是他对此不存丝毫感激,反而觉得被马大明利用了。因此对于自己坦陈收受一万块钱,他更加耿耿于怀。他如果不说出背后的金钱交易,这件事顶多是对何可可以失责论处,无非是罚点款了事;他将钱上交到纪委以后,这件事就像衣服扯开了线条,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真正令钱晓伟忐忑不安的还不止于此。
他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明白市领导打招呼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是何可可的一个借口,根本就站不住脚:马大明是总编辑,分管和主持整体采编业务,朵颐卧底这样的重大题材,已经过了报题会和编前会,夜班老总临时确定撤稿,必须向马大明通报,如果真是市领导要求撤稿,何可可一定会名正言顺地告知马大明,何必藏着掖着自揽责任?何可可敢于背着马大明撤稿,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既然不是市领导,就只有一把手朱快莱了。
如今稿子死而复生,打的正是朱快莱的脸!
钱晓伟又抽丝剥茧,还想到了更深一层,只感觉背脊一时冷飕飕的。
他的书面材料的具体内容迟早不是秘密,其中交代了一万块钱是何可可给的,何可可和他的后台老板收的钱或许还不止一万。他能想到这一点,别人都能想到;他能推断出何可可的后台老板是朱快莱,旁观者也能推断出来;尤其可怕的是朱快莱这个当局者,不会迷糊到连这些都看不清楚。
这个书面材料,实际上已经将朱快莱推向了风口浪尖。朱快莱岂不是恨透了他钱晓伟?!
第二天,江南日报刊登的长篇通讯《洗衣粉泡出的著名品牌》,如一颗重磅炸弹,将江南的熟食市场掀了个底朝天。
市长在报道旁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彻查并从严监管熟食企业,还几次召集相关职能部门一把手亲自过问。
一时间,工商部门忙着超市产品下架,质监部门忙着生产现场查处,老百姓忙着退货和索赔,钱晓伟忙着做后续报道。
大家都忙得差不多了,牛契召集采编部门开了一个小结会。
“这次晓伟冒险潜入黑作坊,收集了第一手黑加工材料,揭开了老百姓最关注的食品生产黑幕,采写了一篇轰动全省乃至全国的典型报道,为强化江南日报主流媒体的地位,作出了贡献,啊,我代表社委会表示感谢。”
牛契似乎谁都不看,实际上目光已经在大家身上扫了一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也希望大家再接再厉,推出更多精品力作。俗话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这个嘛这个,嗯,大家不要有歧义,我没有痛打朵颐这只落水狗的意思。我是希望大家提高策划意识,能够像晓伟一样主动出击,把握新闻的话语权。”
钱晓伟喝了一口水,下唇亲吻了一下上唇,似乎在努力舔干净满嘴狗毛,说:“这个报道能够产生一定的影响,离不开牛总的大力支持和协调,我一定加倍努力,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散会后,钱晓伟跟雷声远商量:“雷主任,那个相机还在良友的谭老板手里哩,你看能不能由报社给梨树乡派出所发一个函,请贾亦真出面处理一下?”
雷声远正站在门口恭送牛契,双手合十盖在裤裆,有点关我鸟事的意思。牛契走远了,他才瞟了钱晓伟一眼,没有搭腔。
钱晓伟又问:“雷主任”
“你去找牛总支持和协调吧。”雷声远扔下一句话,拉着个瘦长的驴脸,拂袖而去。
钱晓伟怔了怔,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上次越过雷声远,直接将采访方案交给牛契,是对他的不屑;刚才发言时只记得恭维牛契,是对他的不敬。他的心头不由得紧了一把,报社遍地是坡坡坎坎,一脚不慎就会摔得头破血流。
一个星期后,报社宣布朵颐撤稿事件的调查和处理结果,涉事金额只有钱晓伟上交的那一万块钱,撤销何可可的编委职务,聘任为广告中心副主任。
这是大家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也是钱晓伟最愿意接受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