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夜听凌河观飞羽
这日晚间,宝瑈回到洞府之中,给风里希点滴仙桃汁完毕,又将她扶起轻轻拍打顺气,难以克制胸中悸动,将素日妄念付诸实践:将风里希紧紧抱在了怀中。
泪雾自眼中涌起:若你真的解化,归于沉寂也好,被众人遗忘也罢,我愿与你共赴混沌,你那一缕灵息缥缈之处,便是我石灵栖息之所。
身上疼痛,心口也痛。
身上练功摔打之痛,不值一提。
发育之痛,令他惊怖羞涩。
心口之痛,莫可名状,绵绵不绝。
或许是宝瑈气息太浓、力道太大,惊扰了风里希,风里希竟短暂醒来,见宝瑈抱着自己流泪,发出虚弱气音:“别哭,我无事,放开——”无奈神力尚未恢复,意志拉扯不动,瞬间又已被迫退回胎息空间。
以往,风里希处于胎息之道时,顾念着天塌地陷、万民受苦,总是伴随着隐隐的焦虑,故此强迫自己早日恢复。如今虽然天地平定,却还有黑龙作恶,又添了宝瑈哭泣一项,悲伤气息之浓烈,几乎震动了她的胎息空间。
她又不是第一次进入胎息之道,它到底为何?
如此哭泣,反扰乱了她。
既担心宝瑈无知哭泣,殇损造化;又担心宝瑈焦虑,乱想办法摆布自己。
倒是那仙桃汁入神津,补丹元,安道炁,还有几分助益。
风里希“放开”二字,听到宝瑈耳里有如炸雷。他自惭形秽,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做。继续抱着她哭泣,似乎不合宜;放开她,却又不舍。心情乱七八糟,理不出头绪。最终还是尊重她的意思,将她重新安顿好,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此时,他真的很想找常仪聊聊,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身体的疼、胸臆的痛、失控的野望…都该如何收拾?
百无聊赖地,将武陵仙桃之核,种在洞府外面的向阳肥沃之处。希望有一日也能开出仙桃花,结出仙桃实。
……
宝瑈不敢再靠近风里希,生怕自己做出什么自己也不解的举动。浑身的疼痛无处发泄,俱都转化为练功——崎岖术。
宝瑈运起崎岖术来,任由松脂、青苔染身,原本莹白圆润的他,表面变得愈发崎岖。
“我要守护风希…”抱持着这唯一念想,在这一强大愿力的支撑下,宝瑈变换着身形、硬化着表壳,练习闪展腾挪。
这天傍晚,上弦月东升。常仪来看望风里希和宝瑈。得知风里希仍在安稳沉眠,微微叹息。又见宝瑈仙子容貌垮落,浑身邋遢憔悴,便邀宝瑈道:“小石头,今晚随我到天上散散心吧。”
宝瑈本欲不去,可是他对风希克制得实在太苦,若再不转移注意,恐作出什么可怕之事,便应了常仪,又央常仪“务必设好结界,勿使任何力量惊扰风希”。
常仪笑着应了,便散布下万千柱月光,绵绵密密,笼住娲皇洞府。月光柔而不弱,内隐万千细刃,凡结界所耀之处,黑暗尽褪,邪祟尽去。
宝瑈见常仪展现此神力,十分惊奇:“为什么我竟不知你有这武力?”常仪笑道:“你才几岁?怎会得知。我自古也曾战斗的,只是我战斗受限诸多,天体旋转,阴晴圆缺,都会影响我的战力。但你放心,护卫娲皇一晚,还是能做到的。”
宝瑈终于放了心,抿了抿嘴看向对常仪:“那走吧,我还真的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聊聊。”
常仪微微一笑:“我也是。上车。”
这是宝瑈第一次坐上常仪的神车。
常仪载着宝瑈遨游于太空轨道,宝瑈四下眺望:只见墨蓝苍穹中,到处散布着形色各异的星辰,有的辉光莹洁、如灯如炬,望之而心生光明;有的阴暗诡谲、如鬼如冥,望之而心生惊惧。
众星错落组合,又构成形状各异的星座。
常仪遥指星河远处一片璀璨星域道:“瞧,那边便有你曾经的伙伴,乃是陈列为星的五色石。”
宝瑈心底涌起一阵温柔,想象着风希是如何穿梭于星际,将它们网罗点缀于厮。
又涌起淡淡的心痛,风希当初是怎样不眠不休心血耗尽,才将那凶险万状的天漏,变成今日的深邃、静谧与祥和。
月光轨道如白练,常仪载宝瑈缓缓向西而行。
忽见星河之畔,有一星座,其所属群星皆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形状如蝶,振翅欲飞。宝瑈注目。常仪微笑:“那是我的好友,凌河子。”
神车移近,只见有位身着淡绿色长裙的少女,矗立在星河之畔,头戴星冠,裙裾翩然,容色姝丽,沉静幽思——正是蝴蝶星宫的守护神,“凌河”。
“小凌河。”
“常仪。”
两位女神互相淡淡招呼。
常仪笑问:“你又在愁思什么?”
凌河抬头,一脸认真:“我在想,我侥幸处于灿烂星域,得与众星辉映。可太空之中,仍有无数黑暗区域,该如何把这许多光明分与它们些才好。可惜我不能远游。”
常仪笑:“小凌河此言差矣,你于此照亮一方,诸多星轨依赖你的神光,包括我。小凌河不要总是苛责自己啦。”
凌河依然一脸忧思:“我是真的想多撒些星辉给那暗域…”
宝瑈在旁听见,心中感叹凌河之悲悯。
常仪又安慰凌河:“小凌河已做得很好了。这种遍洒星辉之事,交给飞羽星君去做更合适。”
凌河听了,方才展颜一笑:“你说的是。我不该如此枉费忧思。飞羽星君很好。”
“看,那不是他来了?”
宝瑈与凌河齐转目光,只见星河之中有两条大鱼翻腾跃动而来,周身星光四散,碎浪闪烁。随后,一位星君背展双翼,踏浪而来,其所行之处,浮光掠影,留下一道熠熠生辉的银蓝轨迹。
飞羽者,移动星宫,运行如飞,一日便至天极,途经无数暗域,七日可巡天道一周。
“飞羽星君,好久不见。”常仪打招呼。
凌河生性羞涩,不肯高声语,仅微一福身,以示致意。
飞羽星君亦不喜言,扇动两下巨翅以示回应,扑棱棱,天风骤起,星屑四散。他并未多做停留,便踏浪而去,身影渐行渐远。所到之处,星辉荡漾,驱散沿途暗影。
其神光炫彩,令宝瑈为之神夺。
他俯仰太空,忽然明白了许多事:以往曾怪罪诸神无所作为,将补天地之事丢给风希一人,如今看来,诸神果然各有所司。风希与生俱来诸神所不备之能,又生而博爱慈悲,故而在天命召唤时,挺身而出,这就是她的道、她的选择。
我是不是更懂你了呢?是否,离你更近了一些?风希。
“我的道,又是什么呢?”宝瑈自问。
“我的道,就是在你身边,守护你。”宝瑈复自答。
常仪在旁看着这个心事重重的小石人:它似乎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常仪继续载着宝瑈悠游星际,和宝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说有事和我说,是什么事?”
“之前听说你结婚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原来你的恋爱之心是帝俊。”
常仪笑笑:“他已经很久没理我了。”
“为什么?”
“你应该也听说了。羲和所驭太阳,爆发了叛乱,九只金乌虽为羿神射杀,但羲和爆发了千古一怒,陷入了狂乱,磁暴紊乱,极光四散。帝俊一直在安抚她。”
“羲和?居然是这样性子?”宝瑈难以想象那个不苟言笑、阳刚硬朗的羲和会陷入狂怒混乱。
“是的。她几乎从不发怒,但一怒便不可收拾,任何人无法接近,只有帝俊能制住她。”
宝瑈这才注意到常仪神车半边光明半边黑暗,她的笑容明朗中又夹杂着落寞。
“你一定很想他们吧。”
常仪苦笑:“是的。我很想他们。”又自嘲道:“这种时候总感觉他俩才是配偶,我只是个局外人…这种感觉真的很讨厌…我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又控制不住…小石头,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宝瑈想了想:“我觉得我能懂。”
常仪长呼一口气:“谢谢。其实我们三个一直很好,他们两个,很好。刚才只是我发泄情绪,排毒,如果不说出来,我会憋死的。你就当是我定期发疯吧。”
宝瑈拍拍常仪的肩:“其实你心里很难受吧,还要责怪自己。你说的,我懂。”
“难为你一个无性小石头,竟然懂了感情上的事。”
宝瑈脸色微微一红,反驳道:“谁说的,我是男的。我也有思念在意的人,我当然能懂。”
“什么?”常仪大惊讶。
“我已修炼为男身,我的恋爱之心所向,就是风希。”
“什么?!”常仪听到宝瑈的秘密,顾不得自己伤感落寞,忙细细追问起来:“风里希知道这事么?”
“她不知道。”
“哎呀,小石头,不是我泼你冷水,你的恋爱恐怕要落空了。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风里希,是风氏神女,是娲皇,早已阴阳调和天人合一,她是不需要男人的,也就是不需要恋爱。你爱上谁不好,要爱上风里希?天上这许多神女星官,就没有你看上眼的?实在不行,山上那些花妖、灵兽,也可择善者为偶?”
“我知道。”知道我的恋爱要落空。
“没有。”天上山间,没有看得上眼的。
常仪同情起来:“你确定不是因为见到的女子太少导致?要不要多认识一些人?”话说到一半自己也摇头:“实在是我说起傻话来了。怎么可能。见过风里希、与她相处过的人,怎么再可能看上其他人。你完了…”
“是,我完了…”宝瑈声音低下去。
常仪看着他,绞尽脑汁想词来安慰他。
“但我愿意如此。”宝瑈坚定抿紧嘴角。
常仪又感动起来,道:“你如此精诚,有朝一日,或许能唤醒风里希的凡心也说不定。”
“嗯!”宝瑈眼睛里闪动着原始热切的光芒。
常仪见了,觉得有责任引导这个小石头,便道:“宝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说。”
“你可知上古时期,男女交合,并无媒妁礼仪可言?男人类看上女人类,通常仗着体力优势,用石头或棍子将女方打昏,拖入洞里,强行作配。”
“……”
“后来有二天神,不忍见人类停留在如此野蛮的程度,便创立了婚姻礼乐制度,帮助人类向前走了一大步。而人类不愧是万物灵长,进化学习能力远超其他物种,习得文明与礼仪,已成长为万物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嗯。然后呢?”
“这两位天神,就是羲皇太昊,与娲皇风里希。”
“哦!”宝瑈似乎已明白了些什么,转头看着常仪。
只听常仪缓缓道出:“所以宝瑈,你明白了吗。喜爱与婚姻,并不是单方的事情。爱是克制,爱是尊重。两情相悦才是它的真谛。这也是风里希自古以来推崇的理念。”
宝瑈额上冒出冷汗,他已经明白了常仪所指。这也是他自己在隐隐恐惧的,他在发育,他在变化,他在茫然不知所措。
原来如此。
“你说的,我懂了。你放心。”有些事情,未经允许,绝不能……
常仪安心了,微微一笑:“恭喜你情窦初开,从此来到沉沦之域。”
常仪与宝瑈击掌,相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