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恭喜!恭喜啊!”
燕城最大的五星级酒店里,此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订婚宴,会场灯光璀璨,旋律舒缓,宾客云集,言笑晏晏,纷纷前来碰杯,恭贺孟沈两姓强强联合。
孟宴臣一身黑色西装,矜贵端方;身旁挽着他的沈明珠,亦是明艳优雅,姿仪从容。
两人笑容得体,一一回应,眼神偶尔对视,但下一秒就默契错开。
然而一眨眼,明亮的宴客厅变成了家居厨房,孟宴臣一愣,下意识环顾四周,沈明珠不见了,订婚宴也消失了,他站在不知何人的厨房里,正卷着衬衫袖子在洗碗。
面前的客厅里有个背影,好像是许沁,她抱着膝盖蜷在椅子里,仰头看着窗外的雨,:“你说过的话,忘了?”
真奇怪,如此冷漠的音调,他却不会觉得心脏被刺痛。
孟宴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瓷盘触感真实,水温稍冷,耳朵也将雨声听得分明。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应该发生在五年前。彼时许沁回国工作没几个月,因为入春连续暴雨,路上不安全,问过她想吃哪家餐厅后,他亲自去打包回来,陪她一起吃饭。
而许沁之所以会说刚刚那句话,也是因为他在看到热水壶的插头不合适后,问她,“你这样不会照顾自己,以后怎么办?”
她则答:“你说过的话,忘了?”
可他不是正在订婚,为何——
窗外疾风骤雨,房间安安静静。
一个念头倏然在脑海里划过,孟宴臣心道,莫非自己……重生了?
他一边继续洗碗,一边消化这件灵异之事,碗洗完,他也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思绪重回五年前的这一天,孟宴臣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这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那时离许沁被孟家收养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少男少女渐渐长成,举止也愈发亲昵,付闻樱发觉后便张罗着要给许沁改姓。
许沁一开始不情愿,他也是,然而后来付闻樱私底下找了他谈话,那之后他亲自去劝的许沁,并狠着心肠说,“我不会再管你了。”
可那是谎话。
他从来没有不管她,此后十几年来更是始终如一,偏爱和体贴都融在一点一滴的生活细节里,只因为伦理困守,无法用言语明确表达。
他不信她感觉不到,她明明能感觉到。
可是——
算了。
三十岁的孟宴臣爱而不得,三十一岁的孟宴臣在已然看开,而三十五岁的孟宴臣更是认了命。
所以,即便今朝重新回到许沁和宋焰旧情复燃之前,他也没有产生什么“这一次一定要把她抢过来”的激动和冲动。
他注视着她冷漠疏离的背影,擦干净手后就离开了。
下午还得上班。
这场雨一直下到半夜,孟宴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刚刚在茶室时,他主动跟父母说想进国坤。
付闻樱一脸诧异,仿佛他中了邪。
孟怀瑾也奇怪,温声问他:“怎么这么突然?”
不怪两人惊讶,这件事付闻樱年年催、月月提,对此孟宴臣的回应一向是沉默逃避。
而今却主动提起。
面对父母疑惑的注视,孟宴臣淡淡回答说,对俊光那个项目感兴趣。
俊光广场是在建中的市政府帮扶项目,前世正是因为这个项目出了问题,导致国坤陷入麻烦当中。社会舆论甚嚣尘上,集团内部动荡,董成民借机发难,暗中打压孟派势力,再加上因宋焰牵扯出的一些问题……
最后为了集团的声誉和未来发展,孟怀瑾不得不放权隐退。
中午从许沁家离开后,孟宴臣在公司思考了整整一下午,最后决定接手这个案子,尽快进行干涉,阻止这场事故的发生,不光是为了孟家、为了国坤,更是为了在大火中丧生的三条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这本就是国坤的责任,重来一回他掌握着信息差,做不到明明有这个能力,却什么都不去改变。
所以,他主动迈出了这一步。
孟怀瑾和付闻樱哪有不从?
……
天亮,风缓雨歇。
和父母通过气后,孟宴臣迅速着手交接燕灏的业务,同时让陈铭宇提前接触俊光项目的负责人,尤其是赵成新。
俊光火灾,他难辞其咎。
作为项目经理,这个赵成新前期为中饱私囊勾结合作商以次充好,中间为赶工期贿赂消防检查,竣工当天又因为吃回扣购买和燃放超规格的烟花,致使烟花引燃了楼内的可燃材料,造成大楼内轰燃和坍塌。
建筑材料有问题,消防设施不合格,防火措施也形同虚设……种种问题积祸成灾,使得消防救援困难,大火烧了四个多小时,最终造成十人受伤,三人死亡,其中还包括一名消防员。
天灾难避,但人祸可免。
孟宴臣打算把事故掐灭在摇篮里。
半个月后,燕灏投资相关事宜处理完毕,与此同时,陈铭宇也不负众望拿到了赵成新吃回扣的证据。
很快,孟宴臣就将这份证据拿到了顾延礼面前。
顾延礼是孟怀瑾的左膀右臂,俊光项目就是他手里的工程,虽然不是直接负责人,但上辈子出事后,他亦受到了不小的牵连。
如今一切尚可挽回,顾延礼看过后,让他放手去干。
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孟宴臣以雷霆手段开除了赵成新,撤掉与莱菔节能的合作,并要求暂停所有工程进行全面消防检查……
项目组忙得不可开交。
董成民一派虽然对他的大刀阔斧颇有微词,但证据确凿,工程又是市政府重点项目,且关乎国坤的名誉和民生安全,挑不出错,加上董事会上孟派全力作保,他们即使再不乐意,也只能由他去。
等一切走上正轨,已经是四月初了。
好不容易从忙碌的工作中抽身,想到前段时间肖亦骁打过电话来,孟宴臣便驱车去了魅色酒吧。然而肖亦骁不在,他只好一个人在包间里喝酒。
几杯下肚,紧绷的情绪在酒精作用下渐渐放松。
回头看,重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但他依然有着不真实感,许是因为太过离奇虚幻,有的时候,他隐约会产生一种被窥伺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自己。
为此,他甚至预约过医院里的精神科。可在科室的躺椅里,无论医生如何暗示引导,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不愿意将心中琐事和秘密说与旁人听。
哪怕对方是医生。
包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时不时地叹气声,酒一杯接一杯,孟宴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只感觉走路时大脑眩晕摇摇晃晃,离开卫生间的时候,甚至脚滑了一瞬,撞到了人。
“哦?客人,您没事吧?”听声音是个小姑娘,清亮,惊讶,并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孟宴臣身体贴住墙,克制地挣开,“没事,谢谢。”
会用“客人”这个词称呼,多半是酒吧的应侍生。
他本就对异性疏离,加之前世叶子拿男女之事诬陷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之后,他对大多数女孩子,尤其是应侍生更多了一层防备。
稳住身体后,孟宴臣果然看到女孩子穿着酒吧统一的制服。只不过,她的个子似乎不是特别高,即使穿着高跟鞋,他也需要低头才能看到她。
四目相对,他有片刻恍惚。
对方长得很漂亮,仰着眼睛看他时,走廊的灯将那张瓷白精致的脸,晕出滤镜一般朦胧的光。
然而下一秒,他却看到她浑身一震,黑亮浑圆的眼瞳剧烈晃动起来,“孟、孟先生……”
认识他?
也对。
肖亦骁是他发小,酒吧开业后他常来消遣,被应侍生脸熟并不奇怪。
“我没事。”孟宴臣不再看她,晃晃悠悠地回到包间里。
他没继续喝酒,而是到沙发里坐下,闭目小憩。再睁眼时,手表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拿起椅子上的风衣,出门结账。
却被困在了大门口。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而他没有带伞。
车其实停得不远,但他没动,也不想找代驾,不是担心淋雨,而是没劲,那种什么都不想做、觉得什么意义都没有的没劲。
他收起手机,打算等雨停。
或许雨很久才会停,但是没关系,时间对他并不紧俏,何况家里一片冷寂,什么都没有,即使回去,也不过是对着空荡荡的地方唉声叹气罢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风沁凉,雨声稠密,有人顶着背包冲进雨夜,有人打着电话等人来接,孟宴臣一身黑色风衣裹着西装站在门前,仍旧兀自发着呆。
忽然,他注意到了身旁正在撑伞的路人。
那是一把很大的直柄黑伞,像雨幕深处的夜。他的目光随着伞面撑开、上移,划过一个半圆,然后回落到伞下。
撑伞人恰恰也在这时偏了下头。
目光相撞,两人双双愣住。
孟宴臣记忆力很好,一下子就认出是酒吧里的扶过自己的那个姑娘。
然而那姑娘却倏地瞳孔放大,手指也紧紧握住伞柄,脸上写满紧张与戒备。
孟宴臣微微拧眉,心说,不是第一回了。
在走廊里就是这样,看到自己,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犹记得,那会儿她本来还虚扶着他,却在认出他后立刻收回了手,快速扭头避开视线,仿佛他是什么沾了就会倒霉的瘟神灾星。
难道他很可怕吗?
没有人回答,毕竟他也没问。
身边不时有人经过,雨中人声夹着车鸣,两人却仿佛静止般,以目光对峙,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女孩垂下水润轻颤的眼眸,冲他微微颔首,算是礼貌,随即一脚踩进动态的雨景里。
孟宴臣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而去。伞很大,几乎罩住了她整个上半身,裹着单薄的人嵌入雨线,成为画面的某一处。
忽然,街上起了一阵急风,沁凉的雨丝被吹飞,疾掠过脸,让他一瞬惊醒。他怔愣片刻,而后有些自嘲般地低下了头。
许久,孟宴臣动了动站得僵麻的双脚,拿起手机打算叫个车,眼下他不想等雨停了。
然而就在下单时,雨声忽然变奏,仿佛落在了别的地方,低垂的视线里也随之出现了一双小巧的脚。
他抬头一看,竟是刚刚的女孩去而复返,她把手里的伞往前递了递,“孟先生,您要撑伞吗?”
她身量小巧,手执一把大伞,看起来有些头重脚轻,急风袭来时,伞身会随风微微摇晃。
孟宴臣不知道她出于什么理由做出这个决策,但想起双方都像只刺猬一样对彼此防备的态度,他决定拒绝。
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让他有些心口不一,当下脱口而出道:“我到车那边就好。”
“……”
他在心中暗暗唾骂,却见女孩女孩向后退了半步,伞却没有挪位置。
她脸上没有欣喜或窃喜的表情,也没有微笑,视线一直低垂着,叫人看不清。
都到了这个地步,孟宴臣也不矫情,顺其自然地弯腰走进伞下。
过程中,两人身体不小心碰到一起,他立马察觉到那瞬间对方肢体一僵,然后悄悄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心中奇怪,面上却装作不知,抬手指了一个位置,“我的车在那边。”
女孩欲走,伞却被一只大手握住。
孟宴臣淡淡说道:“我来撑吧。”
身高缘故,他站在伞下有些缩手缩脚,而且让女孩子给他打伞也不符合他一贯的绅士风度。
女孩眼神抬起飘去他被金属伞架压住的头顶,怯怯地缩回了手,“嗯。”
两人一路无言来到停车位,燕a2996q,墨蓝色的林肯飞行家,两侧的车位都已经空了。孟宴臣站在副驾旁,拿出钥匙解了车锁。
“小心。”车门上挂着雨珠,他腾出右手把人拉到身后挡住,副驾门被用力拉开,顿时水珠飞溅。
正要还伞时,女孩先他一步踮起脚握住伞柄,“……给我吧。”
指尖碰到了孟宴臣的掌缘,他心惊了一瞬,没动。
“孟先生?”她举高的胳膊已然有些发抖。
两人握着同一把伞,雨线落在伞面、车顶和花坛的绿植里,啪嗒啪嗒地响。
孟宴臣回过神来,慢慢松开了手,“谢谢你。”
他垂眼,却发现对方又是那般作态,低头逃避他的目光,“不客气,您快上车吧,”
“……嗯。”
他弯腰坐进车里,一抬头,发现女孩已经转身走了。
关上车门,车前窗被雨冲刷的条条又缕缕,那把黑色的伞在视野里渐渐晕开变得模糊,在雨夜里难以分辨。
没过多久,雨停了。孟宴臣看着自己微微濡湿的袖口,叫了个代驾。